第十一章 玉劫(6)
阴霾覆盖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摆着光秃秃的枝干,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配房里睡着了,而他的母亲还在接受着长夜的煎熬。自从丈夫离家出走,韩太太几近老是彻夜难眠。她悔怨当年没有能够禁止丈夫的西行,因为各执己见而形成的辩论,使他们谁也没有终究压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红了两半,天各一方。为了免遭烽火的灾害,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性命的全数保藏,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的老婆和当时不到两岁的儿子,一个男人汉如何能如许无情?他走了,把这个家和奇珍斋玉器店都交给了韩太太,今后他卸掉了本应压在他肩上的任务,却不想一想:一个女人的肩膀将如何承担这统统?丈夫留给她的是痛恨:做伉俪十几年,细细想来却记不起多少伉俪间的温存和情爱,他没日没夜地奔波,撑起了日趋发财的奇珍斋,充分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这就是统统,临到分离时,伉俪情分竟像一张薄纸没占多少分量。不然,他如何能说走就走呢?十几年间,韩子奇为这个家缔造了财产,窜改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穷艺人的职位,夫荣妻贵使韩太太沉醉。但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求于她的丈夫的全数吗?她没有推测韩子奇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1937年春季从天的绝顶寄出的那封长信,漂洋过海送到中国国土上的时候,卢沟桥已经响起了枪声,“家书抵万金”,却没比及送进家门就不翼而飞了。韩太太只在丈夫走后的第三天见到了一张纸条,是姑妈为天星换衣服时发明的,两个不识字的妇女谁也不晓得这张浸着奶渍和尿迹的纸是账单还是药方,让奇珍斋的账房先生老侯一看,才晓得是玉儿蜜斯的临别留言:“姐姐,别活力,我没听你的话,跟奇哥哥走了!”韩大大气得两眼发黑,她在这个家说话太不占处所了,连亲手拉扯大的玉儿都没能管住!一个女人家,跑到本国去干甚么呢?真是的!老侯直迷惑儿:“我一向把先生送到火车站,如何没瞅见蜜斯呢?唉,我太粗心了!”韩太太哭了骂,骂了又哭,姑妈却劝她说:“已经走了,说甚么也没用了。依我说,她跟她哥就伴儿走,也好,免得天星他爸在外头用饭啦换洗个衣裳啦作难。”这么一说,韩太太倒也感觉内心让开了点儿缝儿。走吧,走吧,托*主,让他们平安然安地达到阿谁远得没影儿的英国,路上别出甚么岔子发!丈夫留给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卧不宁,猜想韩子奇今儿到哪儿了,明儿到哪儿了,固然她全然不知英国的地理方位,全凭她做梦似地让心儿跟着浪荡。她担忧阿谁姓甚么“亨特”的洋人把韩子奇骗了,把他的宝贝吞了,弄得他贫困得志、有家难回,这可如何好?她让老侯遵循亨特的地点写了封信,问候夫君安然,嘱他好自保重,诸事留意,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内心越慌。北平沦亡以后,这类惊骇感就更加强了,她惊骇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日本人给截住?如果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运气?她不敢把这类猜想跟姑妈明说,仅仅内心闪过了这个动机就已经感觉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向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本身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返来。人无权窜改运气,而运气却在无情地窜改人,这两个本来贫富差异、家道各别的女人,现在处于一样的地步,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着亲人早日返来!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近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水店。老侯拦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返来,奉告她:凌晨起来一开城门,日本人的步队就如狼似虎地涌出去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肉!真主啊……
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衣做饭、摒挡家务,老侯白日去照顾奇珍斋的买卖,早晨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承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封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色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雕刻的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富强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暴露着惨白的皮肉。门楼角上的鸥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光阴并不因时势的艰巨而留步不前,三年畴昔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买卖暗澹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乱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