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清(6)
韩太太和姑妈却都还没吃完,两人细嚼慢咽,她们的心机都不在用饭上。
“姑妈!”陈淑彦之前来过好几次,认得她的,就跟着新月也叫她“姑妈”。
姑妈的严峻情感这才放松了,又有些绝望地说:“淑彦,你吓了我一大跳!”
韩太太听到这儿,从速扔动手里的半张油饼儿,从餐厅里走出来,打断姑妈的话茬儿说:“是淑彦啊?新月黉舍里来了告诉了,说让她提早去,也没法儿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还叫你白跑一趟!”
“淑彦,你吃了早点了没?”姑妈也被陈淑彦的情感所传染,就成心岔开话题。“吃了吗?”本是北京人见面的口头语,但在粮食困难的年代,这句话倒显得贵重了。
陈淑彦踌躇了一下,感觉这么转脸就走也不大好,就跟着韩太太往里走。韩太太转头说:“姑妈,劳您驾给淑彦沏碗茶!”
“新月?她昨儿就走了!”
主啊!你是保养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没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仆人,我极力地遵循你的旨意。……我承认你对我的恩情,我招认我的罪恶,你宽恕我吧!除你而外,无人能宽恕罪恶!
“啪,啪,啪!”是拍大门门环的声音。
韩太太沉浸在寂悄悄穆的祷告当中,她的灵魂仿佛在空中无所拘束地飘浮。大半生的光阴像烟云似的一掠而过,有幸运,也有磨难;有甜美,也有痛恨;她曾经奖惩过险恶,却又悔怨本身的无情;她热烈地寻求调和与安宁,而这些又像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望而不成及;她死力保护本身端庄、严肃而又不失和顺、刻薄的形象,但糊口中始料不及的枝节旁生却使她难以保持明智的沉着;她生就一张无遮无拦、畅所欲言的利嘴,颠末半世生涯的磨练却变得常常“逢人只说三分话”,乃至对丈夫和女儿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来藏不住半点儿奥妙,人生的颠簸却让她的内心成了一个封闭的天下,只要对全能的主才气敞开……好吧,歹吧,善吧,恶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统统都抵消了。托*主!知感主!愿主慈悯她吧!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涤我的罪恶吧,如同你使油污的白布复归为干净;你让我和我的罪恶阔别吧,如同你让东方和西方那样分开!
“我呀!”一个温和的女声。
韩太太之前见过陈淑彦几次,都没太留意,明天赋算正式打了个照面儿。她细心打量着这位女人:个子也像新月那么高,身材刚长开,不胖,秀清秀气的。脸盘儿挺端方,没新月那么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儿都四称,这会儿含着泪,显得水灵灵的。头上没梳新月那样的辫子,剪着齐耳短发,本分,利落。身上穿的固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衬衣,一条青布长裤,白袜,布鞋,也是个划一的女人。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学,明天来邀新月去报到,韩太太一定会对她有甚么特别的好感,但是她现在是个得志的人,不幸巴巴地站在韩家的院子里,韩太太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情了刚才她拦住姑妈说的那番谎话,就是怕这女人悲伤,成果,也还是没能制止。她由本能的怜悯之心,又感觉仿佛欠了陈淑彦点儿甚么。
“我在家吃了。”陈淑彦止住泪,仍然站在影壁中间的藤萝架底下说。既然新月已经不在家了,她便偶然逗留,就说:“伯母,姑妈,那我就归去了。”
“说得是呢……”姑妈也严峻起来,连门都开倒霉索了。
韩太太说:“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来玩儿了?淑彦,进屋坐会儿,咱娘儿俩说说话儿。”
“咳!”姑妈也感觉挺对不住这女人的,就替新月解释说,“是啊,你们俩都定好了约会儿嘛,我听她说来着。按说是该等你来送她,好几年的学伴儿,眼瞅着要分离了,说说话儿唔的。可又一深思……”
姑妈感觉挺不落忍:“别价,哪儿能刚来了就走哇?”
这边餐厅里的韩太太却一愣:“嗯?她昨儿刚走,今儿就跑返来干吗?”
说到这里,她的豪情一时难以便宜,嗓子像被甚么噎着了,眼眶里涌出了两汪泪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陈淑彦之前来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里的藤萝架底下,姑妈把新月叫出来,两人就在这儿说话,或是到外边玩儿去,从没有进过韩家的里院;不知为甚么,她也不大情愿到里边去。现在第一次跟着韩太太进了垂华门,看到里边另有一个这么大、这么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内心和本身家住的那两间在大杂院中的小屋相对比,更有一种落魄之人没法和新月攀比的苦楚之感。
姑妈慌到手一颤抖:“主啊!是新月返来了?”
陈淑彦底子没重视她的神采,进门就问:“新月都筹办好了吗?”
“伯母,”陈淑彦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倒没甚么,只要有人帮她拿行李,谁归还不都是一样?新月总算实现她的欲望了,她上了大学,我也欢畅!新月比我强,比我强……”
“走了?”陈淑彦的神采当即变得非常懊丧,“她如何偷偷儿地走了?我们俩说好了的……”
韩太太做完了晨礼,又过了好一阵子,天赋大亮。韩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冷静地洗漱。他们有事情的男人,早出晚归,常常难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礼拜。姑妈则是在南房寝室里单独停止晨礼,面对共同的主,各自检验着畴昔,祝贺着将来。
这个时候,作为**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要一个热诚暴露的灵魂,和宇宙间主宰万物的真主直接对话,怀着对罪过的惊骇,对至善至美的神驰,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心中思念着冥冥当中的安拉。安拉不时监督着穆斯林的统统动机和行动。“伊斯兰”――阿拉伯语的“顺服”;“穆斯林”――顺服真主的人!
姑妈买回了豆浆、油饼儿,一家人按例到餐厅吃早点。或许是因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个天下,谁也不说话。天星垂着头,三口两口吃完了两个油饼儿,没等咽下去,便梗着脖子推起自行车走了。韩子奇则连油饼儿也懒得吃,只喝了一碗酽酽的盖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着嘴唇,长长地吸一口冷气,再缓缓地呼出来,又端起碗喝一口,接着长叹短叹,像是在咂摸茶叶的苦味儿。茶续了两遍水,他就站起家出门上班去了。
门一翻开,出去的倒是新月的同窗陈淑彦!
姑妈正在想苦衷,一个激灵站起来,一边走着,一边问:“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