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魔
“博雅”宅要脱手的动静很快便传了出去，街头巷尾、茶馆酒坊，人们都在体贴肠议论这个话题。有人想听听行情，估一估本身的才气；更多的人则是凑凑热烈，想等着看到底谁能买得起。因而就有一些专门拉纤的经纪，壮着胆量来找侦缉队长，想从虎口拔毛。侦缉队长最讨厌这路货品，他本身就是做无本买卖的，莫非还要受别人的中间剥削吗？就放出话去：“谁要买房，本人来直接找我！跑腿儿说合的，都躲远点儿！”
这座大门，凡是是紧闭着的，仆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迎。
客人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自个儿来了嘛！”
职业的警悟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此时月朗风清，院中敞亮如洗，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便狐疑是本身做梦，回身回房睡觉。方才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接连好几夜，他都清楚地听到了阿谁奇特的喊声，仿佛是那位过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声音。侦缉队长是敢要活性命的角色，本来不该惊骇那早已朽烂的枯骨、深夜浪荡的幽魂，但想到买屋子时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再加上老婆耻笑他“心有负苦衷，才怕鬼叫门”，便不寒而栗，恐怕某一天那“声音”真地扔下一颗炸弹来，要了他的命。他不信赖本身的神经出了弊端，却又没法解释这桩怪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信赖，闷在内心又坐卧不安，便“三十六计走为上”，急着要分开这“随珠和壁，明月清风”的院子了。
“噢？”侦缉队长一愣，心说刚才如何没看出来？这小我哪儿像有资格买我这房的主儿？但人家既说要买，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贵姓？”他这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氏，并且把不敷规矩的“你”换成“您”。
垂华门内，又是一道影壁，却与前院的影壁分歧，无砖无瓦，系由本质黄杨木雕成，四块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风。上面以浮雕伎俩刻着四幅山川：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沧海涌月。虽都是月色，却情味各别，令人浮想连翩。
“不必看了，”客人却说，“府上的屋子，早在您住这儿之前，我就看过。现在既然您要燕徙，我也就恰好要买下了，只听您说个数量……”
“不必了。”来客却说，“我们还是先谈屋子……”
“敝姓韩。”客人欠了欠身。
侦缉队长内心又是一动：这小我倒是直来直去，买得这么急！实在，贰内心也急，就挥手让老妈子下去，单刀直上天对客人说：“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你是替谁来看屋子的？他为甚么不自个儿来啊？”
“韩先生，”侦缉队长用了个尊称，但财大气粗、居高临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窜改，“您先看看房，还是先听听价儿？”
“传闻府上的屋子不敷住了，要换换？”来客说。他说的“换换”实在就是“卖”，换一种说法，就显得对卖主儿尊敬。
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论，只能够算中等；有比这大的，三进、五进院子的，带跨院的，带花圃的，不一而足。但就修建工艺来讲，这座院子已经达到相称程度；并且因为仆人参与设想，显现了与众分歧的高雅和安好；再因为地理位置适合，既不邻近闹市，又不阔别大街，关上门与世隔断，走出去四通八达，很合适动、静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别是对于既要在大家间驰驱、又要寻求自我安好的人。大门上的联额，屏风上的山川，天井里的花木，明显都不是偶然设置的。
但是，这里住着的倒是差人局的一个侦缉队长，既不“博”，也不“雅”，穿戴一身黑警服，腰里别着“家伙”，专跟铁镣、手铐子打交道。传闻，这屋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的是一名在前清宦海上得志的文人，因宦途无缘，便悲观豹隐，用心于读书品画，把玩秦砖汉瓦、古玩文物，特别爱好历朝历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于玉”自慰。常日闭门谢客，唯有几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尔逛逛，发明珍宝，必以倾囊购得为快，即便代价太高，财力不及，也要几次抚玩，尽得其乐才可作罢。若耳闻谁家藏有美玉，虽素昧平生，也不耻登门，求得一睹为快。年已耄耋，常常这般癫狂，被人讥为“玉魔”，老先生听到，也不愤怒，反觉得荣。年过八秩，寿终正寝，儿孙不肖，倾家荡产，屋子便也改了仆人，归了侦缉队长。但老先生的遗风还留着影子。
忽一日，有人叫门。老妈子引出去，让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堂等待，才从里边请了仆人出来。侦缉队长朝他一瞥，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高低，身穿灰布长衫，脚穿青面布鞋，头戴弁冕，身材固然高大，却显得肥胖；面色黎黑，宽脑门儿，平分头，眉弓略高，双眼微微内陷，幽黑闪亮，炯炯有神，一副夺目、精干的模样儿。侦缉队长只需这一瞥，凭着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历，已经大抵把来人看破，那模样想必是个小职员、教书匠之类，充其量不过是个账房罢了，当然不会是来买屋子的，许是在官司上来疏浚甚么枢纽。想到这里，内心便已腻烦，冷冷地问：“找我甚么事儿啊？”连个称呼都没舍得给。
“嗯。”侦缉队长承诺了一声，内心倒感觉有些不测，就叮咛老妈子说，“泡茶！”
和大门斜对的垂华门却坐落在全部修建布局的中轴线上。垂华门是承接前后院的咽喉，固然除了作为通道以外再无合用代价，却具有举足轻重的职位。它与大门的朴实、持重气势分歧，被装潢得都丽堂皇、小巧剔透。门框不再是大门的那种暗红色，而是朱红色油漆，饰以“堆金沥粉”的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肩舆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细刻、油漆彩绘，充分揭示着古建艺人的绝技。
侦缉队长赶紧唤醒老婆：“你听听，外边儿在嚷甚么？”
影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狭长的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称为“倒座”，是仆人房和外客堂地点，连在门楼的西边。门楼便被挤在东南角上，并不居中——这倒是四合院修建的常例，“坎宅巽门”，大门要开在东南边向，以取吉利。
绕过这道影壁，便到了后院。后院里东、西配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是五间上房，抄子游廊把它们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四方形，在垂华门汇合。天井当中，“十”字形的砖垠南路通往统统的门。上房的门两侧，莳植着海棠和石榴，枝叶婆婆，从春到秋，都堪赏识……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公然又嚷上了。
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矗立着外型简练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红色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的中间部位，是一副双钩雕刻的金漆春联：“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的“长命繁华”、“朝阳家世春常在，积善人家庆不足”之类分歧，模糊可见此院仆人的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高高的门槛，连着五级青石台阶。
管闲事的人都给轰走了，他只在家里坐等真正的卖主儿，也不到房地产买卖场合去费唇舌。他信赖这等房产决不会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又趁钱的主儿上门！
穿过大门的门洞，迎门便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装潢着砖雕，中间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丛盘根错节的古藤，虬龙般屈结而上，攀着几茎竹竿，缠绕着富强的枝干，绿叶如盖，葴蕤可连接空中，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万串珠宝。
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合院。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说：“一惊一乍的，你让我听甚么？”
这可怪了，这么大的声儿，她竟然甚么都没闻声！侦缉队长疑迷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没能合眼。
民国二十四年春季，侦缉队长俄然想把这屋子卖了，搬到别处去。因为甚么，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或许是手里钱多权大，这里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或许是在宦海的钩心斗角中需求开消，急着用钱……实在，侦缉队长之以是非搬场不成，另有启事：这所屋子虽好，却不让他住得安生。一天夜里，他在熟睡当中被一声怪叫惊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