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为君执笔画长安
那纨绔大怒,骂道:“你这厮好生暴虐,我不过想买你的画,你却将我衣裳弄污!你可知这蜀锦令媛难买,都城统统的锦缎铺子都买不到一匹!”一个主子道:“郎君何必同他多言,拉他去京兆府见官,看他如何狡赖!”纨绔嘲笑:“瞧他模样,只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主子道:“那便拿命来抵好了,京兆尹定然不会让少爷亏损。”
苏子澈笑道:“素闻清之断案如神,替父查案屡立奇功,不如也帮我查查这毛贼如何?”谢玄笑而不答,在房内转了一圈,顺手翻了几下册页,道:“我可猜不到,你到底玩甚么呢?”苏子澈笑着看他一眼,答道:“我请来了一尊大佛,正忙着抱佛脚。”谢玄不解,迷惑间却看到孔贤人的画像,愈觉奇特,思忖半晌,道:“麟郎要插手会试?”见苏子澈浅笑点头,谢玄微微一惊,惊奇道:“麟郎不是已经在朝中奉职了么,为何还要插手科考?”
谢玄接过来,见是以墨玉为骨,白绸做面,折叠后宽不盈寸的折扇。墨玉触手生凉,白绸扇面熟香,大宁扇子式样虽多,倒是以纨扇与羽扇为主,即便亦有能够折叠的腰扇,制作也都非常粗陋,远不及他手中的这把精美,难怪荣国特地进贡,因而笑道:“麟郎不怕我画工低劣,弄坏了这把扇子?”苏子澈自小受尽皇恩,多么珍奇珠宝未曾见过,这折扇之以是得他另眼相看,不过占了“别致”二字,既图个新奇,也图个风雅。
那纨绔同主子一唱一和,全然不将谢玄放在眼里。想谢玄才名满瀚州,世人一贯追捧不及,如何受过此等热诚?只恨本身出来时图清净,既遣走了侍从,也未带银钱,若这些人肯让他回府取银便罢,如果不肯,抑或信不过他,非要一起去京兆府见官,届时父子公堂相见,莫说他这瀚州才子无颜面,便连谢家的脸面也丢尽了。
苏子澈不擅作画,谢玄作画时他也没耐烦一点点看着,在一旁等的昏昏欲睡,无聊之下见谢玄立于案前,一笔一笔详确地描画着山川草木,边起家走了畴昔,坐到谢玄身边。他凝神看了半晌,忽而笑道:“难怪我学画老是学不好,本来这天底下的灵气,都尽数被你占去了。”
谢玄之前来过一次苏子澈书房,彼时少年跳脱不羁,日日在外走马观花,王府又是新宅入驻,书房如同闲置在案的宝贵安排,再如何精美宝贵,也逃不过束之高阁的运气。谁知不过月余,再踏进这书房,入眼倒是书卷成山,散落的诗赋到处可见,满地狼籍,仿若遭人洗劫普通,谢玄不由莞尔:“是哪来的毛贼这般胆小,竟连堂堂秦王殿下的书房都敢打劫?”
谢玄凝神画完,将笔搁在笔山上,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扇面,笑了一笑,道:“作画原是慢工出粗活,依着麟郎的性子,怕是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即使占尽天下灵气,也被你俱都华侈了。”
“不好!”清越地声音在不远处乍然响起,一个锦衣少年骑着神骏白马,哒哒的马蹄踏着浅草乱花洒但是来,半晌即至,居高临下地望着其间混乱场景,他身后跟着的数名少年也纷繁勒马停下,谛视着其间景象。谢玄讶异望向顿时少年:“麟郎,你怎地来了?”苏子澈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答反问:“我若不来,你还真筹算将这玉佩抵了他不成?”倒是方才那纨绔骇怪地看着谢玄,又看向苏子澈,眉峰微蹙。谢玄面色一红,道:“如何会,不过是权宜之计。”苏子澈挑起嘴角,清澈的目光从世人面上扫过,落回到谢玄身上,叮咛他将画收起来,又对纨绔道:“清之非是成心弄脏你的衣裳,我那刚好另有几匹蜀锦料子,转头便遣人送到贵府,权作赔罪报歉——只是这玉佩,恐怕不能抵给你。”
苏子澈交游虽多,碍着他高贵无匹的身份,半数攀附,半数凑趣,至心相待之人寥寥无几,他昔日里虽常与诸勋贵后辈喝酒论诗游猎歌舞,可说到推心置腹,只要艮坎离巽四人。谢玄与他了解之时不过是画舫偶遇,共奏一曲倒是不测埠琴笛调和,称得上是一见仍旧。连苏贤得知此过后都笑着打趣,古有师旷闻弦声而知雅意,今有十七郎一曲得知音。
这皇家的路太盘曲,他只是隔岸相观,便惊得心神难安,何况面前这迟早要立于熊熊烈火中的稚嫩少年。
他幼时跟从兄长学画,老是耐不住性子,最不耐烦那细细勾画的精美画法,一幅画用上两个时候便了不得了,底子无从设想怎会有人蹉跎几日乃至几月的工夫,就为了画好一幅画。他性子本就娇纵,画急了便恼,折笔摔砚,撕画掀案,甚么事都干得出。被兄长按住经验了几次也未见效果,知他志不在此,便容他知学个外相。与之相反的是,谢玄是丹青妙手,方才那幅《春至长安》已教他明白过。
苏子澈发觉到身边视野,奇特地瞅他一眼,嘲弄道:“我脸上没有贴花钿,你瞧我做甚么?”谢玄道:“本日多谢你。”苏子澈闻言一怔,随即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玄点头:“若不是你,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苏子澈挑眉道:“若不是我,那厮也不会欺负你。”谢玄笑道:“那麟郎可莫要孤负我的一片情意。”苏子澈笑而不答,直接叮咛人将谢玄的画作换到屏风上,谢玄看着侍臣谨慎翼翼地捧着画退下,眼底渐渐浮出清浅的笑意。
那纨绔笑道:“不让你送,你出个价,我买了不成?你那朋友想要,你再画一幅便是。”谢玄心底不喜,敛了笑意正色道:“鄙人情之所系,做此画只为朋友。再画虽易,交谊不复,还望公子谅解。”那纨绔冷哼一声,说话的倒是他身后的主子:“我家郎君要买你的画,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说着便走上前来,伸手去扯那幅画,谢玄怕他将画损毁,忙伸手去挡,不着意碰到了砚台,乌黑墨汁顿时洒了纨绔少年一身。
明月西落,初阳将升未升,雾气自河面升起,绕着画舫游船,如白烟环绕,周遭寂然。谢玄在河边石桌上布好纸张笔墨,便遣了谢九叶等人归去,他性子喜静,特别作画之时,最忌别人打搅,是以一个侍从未留,孑然立于河边。笔尖濡墨,落于纸上便是一片昏黄细碎的山川柳色,谢玄凝神描画,专注至极,只怕略一分神,就绘不出现在的山明水净。
苏子澈夙来敬佩擅画之人,因此笑着打趣:“待君金榜落款,这便是状元亲笔,令媛难求的。”谢玄朗然一笑:“借你吉言。”苏子澈兴趣极高,同他筹议扇子上画甚么,只见谢玄拿起一锭徽墨,轻研墨,重舔笔,寥寥几笔勾画出桃之夭夭的人间三月天,花树亭亭而立,绕着山间宛转的一条溪水,水随山转,花逐流水,直到庙门大开,峰回路转,山偎岸侧,绿树掩映,方才显得宽展。谢玄的画,在《武德画谱》中的评价是“天涯间万里江山”,折扇不及尺方大小,他却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既绘出巍巍高山之沉稳笃定,又写就潺潺细流之宛转灵动,山是青黛色,山脚则用金泥,桃花以朱砂勾画点染,苍翠则用苦绿沉点,大宁的金碧山川就如许在他笔下一一铺展,非论远观细看,皆是栩栩如生,令人觉得这人间之趣已半数凝集于这小小扇面之上。
二人谈笑之间到得书房前,绕过一丛湘妃竹,举步上了台阶。
数日之前,苏子澈邀谢玄过府喝酒,舞姬献上新编的红梅映雪,正值酒酣耳热,苏子澈看得别致,不由多赏了一些金珠,随口提到书房小座屏上的红梅映雪图看腻了,这“红梅”倒是别出新意,但是若要应景,该换作“春至长安”才是。他是说者偶然,谢玄倒是听者成心,当即便许了他,说择日便去青龙河边为其作画。苏子澈原是酒宴之言,说过便抛之脑后,谁知今晨纵马过青龙河,远见纷争当中鲜明一抹熟谙至极的身影,打马而去,见是谢玄临河作画,那画上春意漫出宣纸,直直地撞入少年未经点染的心底。
苏子澈无法道:“至尊有命,岂敢不从?”谢玄听他语气哀怨,噗嗤笑道:“提及来,你才是名副实在的天子弟子。”苏子澈偏首笑道:“我是有实知名,只许会试,不准殿试的。”刚说完,他似是热了,脱下大氅甩到一边,从书案上拿起一个物什,递给谢玄道,“之前荣国遣使来朝时进贡了几把腰扇,至尊赏了我一把,让我拿去玩,但是扇面皆空缺,我又不擅丹青,是以本日特地请清之来为我题画。”
他画的极是用心,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出天涯,青龙河边踏青的人垂垂多了起来,笑语欢声不竭,见他临岸作画,不由带着猎奇围将过来。待到画成收笔之际,本来素洁洁净的宣纸之上已经被山川的灵气侵润,带着仲春万物滋长的萌动,令人移不开视野。
无法之间,他解下腰间玉佩,递于纨绔道:“鄙人来时未带金银,便用这玉佩抵押于你,待我归去取了银子返来,赔给中间,可好?”那玉佩乃是谢玄祖母赐赉孙儿,原是谢家机遇偶合得了一块极品翡翠,便请了一名刻工极佳的老匠人将其砥砺成玉佩,统共只得六枚,款式各不不异,由谢玄祖母赐赉谢家嫡派子孙中的佼佼者。谢玄这块玉佩正面是飞龙在天祥云环绕,后背小篆曰“谢”,左下方刻着他的表字,是谢家嫡子方有的光荣。蜀锦虽贵重,用这玉佩来抵,也是绰绰不足。
“画的倒还拼集,出个价吧,我买了。”
苏子澈看到字“咦”了一声,明显不解谢玄的企图,看谢玄只是笑而不答,并未作出解释,又低头去看扇面。谢玄望向苏子澈犹有些茫然的面庞,嘴角噙了一缕轻浅的笑意。他虽长苏子澈几岁,却从未曾将他看作小孩子,他亦知苏子澈是天子亲手教养出来的儿郎,文武过人智谋无双,乃至偶然还暗中称羡,为着他这般不知人间险恶的纯良性子。世事多艰巨,他生在帝王家,眼神澄彻至此,不知费了今上多少的心血。刚及束发的小郎君认识到谢玄在看本身,昂首对他展颜一笑,明眸皓齿,笑意天真,如清风徐来,桃花盛开。
谢玄冲那纨绔点头作礼,一笑间攀着苏子澈的腰翻上马背坐好。身前的少年一扬缰绳,身上马儿颇通人道,立时向前奔驰而去。谢玄坐在他身后,只觉东风过耳,带起了层层暖意,将青龙河边的清冷湿气顷刻抛之身后。直到马儿行至秦-王府,一行的勋贵后辈纷繁同苏子澈告别,谢玄犹自有些恍忽,秦-王府内桃花未谢,亭台掩映,殿阁矗立,水池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杨柳秾花相映成趣,到处皆是春意。他俄然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俊美的端倪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燥气,挂着清贵和雅漫不经心肠笑,一望便知是万般恩宠才养出的纯真天真。
“有清之在,我哪还用得着学这操心费心的东西。”苏子澈拿起扇仔细细旁观,“画了这一面,另一面还须题几个字才好。”谢玄想了想,一时竟也不知写些甚么好,眉尖缓缓凝成一团。苏子澈见他难堪,微微一笑道:“这桃花画太美,怕是人间寻不到能与之相配的字句了。”谢玄闻声抬开端,见这色若桃花目如朗星的少年全偶然机地与本身相知订交,心底微微一颤。他拿起笔,将扇面翻过,凝神写下“把酒祝东风,且共安闲”,只九个字,倒是气韵天成,灵气涌动,再配上那经心勾画的扇画,这本来只是别致的扇子,当真称得上冷傲了。
此时的谢玄尚且不知,这一望一笑之间糅杂了多少的交谊,又将在他斑斓铺陈的生命下,画下如何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只欣喜在这三春最好时,能得一知己以丹诚相待,是以他祈盼那工夫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留给这少年更多的时候,安闲地应对将来的风霜刀剑。
谢玄正欲题下落款,忽听得身边傲慢之声,心下只觉好笑,他看向来人,但见一名少年身着华贵瑰丽的蜀锦半臂,腰间的金银玉器光彩夺目,便是身后的主子也个个威风凛冽。都城勋贵后辈极多,市坊里走上一圈,不定就能见着几个皇亲国戚,谢玄初来都城,识得的人未几,只晓得本身赶上了纨绔,却不知是谁家后辈。他不肯同人争论,也不想等闲获咎人,只是暖和笑道:“鄙作难登风雅之堂,让公子见笑了。只此画原为朋友而作,恐不能相送。”
那纨绔自苏子澈来此面色便不甚天然,闻言更是难堪,强笑道:“殿……”刚起了个话音,便看到苏子澈微不成察地摇了点头,目光扫过周遭围观百姓,立时改口道,“郎君说那里话,戋戋一件衣裳值甚么,倒是几乎夺了郎君心头所爱,实在过意不去。”苏子澈笑道:“不知者无罪,你也不必在乎。”言罢,他调转马头,睨了眼谢玄道:“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