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听取春雷第一声
他回顾看了眼书房,又讨厌地转开眼,仿佛是从那一盏盏燃起的烛光里,预感了会试场上,于他几如樊笼般的九日。大宁会试的端方,每个考生设一个单间作为测验场合,称作“号”。号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考生出来之前要先搜身,确保无夹带作弊之物,而后发三根蜡烛,出来后即封闭房门。插手会试的考生便是在号中答题,连夜里也只能在内里歇息。禁闭普通的考场,天子实在并未希冀苏子澈当真能插手完三场会试,他太清楚小弟不受拘束的性子,是以感觉他能对峙一个三日已是极致,谁知苏子澈竟是一场不落地全插手了。
王府后院有一湖,引青龙河之水建成,夏季里薄绿深红,菡萏胜火,涓滴不亚于宫中明湖名胜,饶是春日小荷未露,亦别有一番风味。湖面平整如清透的玉石,遥遥可见苍翠欲滴的湖心岛,映着临湖摇摆的花柳,倒也有几分世外仙山的味道。陆离李巽乘舟而去,见苏子澈正倚塌看歌舞,果品糕点摆满结案,但是涓滴未动。他二人绕过妖娆的舞伎,李巽上前半步,俯身附在苏子澈耳畔,低声将方才之事禀告于他。
侍卫惊声四起,仓猝向校武场内奔去。
至尊尚武,自幼年开端便日夕习武不辍,先帝嘉其发愤,特地在宫里建了一个校武场,专门让他练武。天子迩来所练的是一套剑法,自初学至今,已练了月余,剑法精美,他练的也用心。一招一式先是由简入繁,练熟以后,一招可变幻出十千招,直到贯穿了剑法的精义地点,再由繁化简,百十招式化为一招。一剑击出,平实无华却令人避无可避,方是练成。
天子练武时不准人打搅,苏子澈表情孔殷,执意要进校武场,众侍卫不敢禁止,只得让他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天子既然重武,由天子教养大的苏子澈天然没少在这个校武场里吃了苦头,也是以习得了一身好工夫。此时他袖手旁观,见天子一剑挥出,似是马脚百出又似无懈可击,心中怦然一动,从兵器架上拿过一杆银枪,先舞了一个枪花,惹金鸣翁响,口中喝道:“陛下,臣来请教两招!”他双手持枪向前挺刺,刃锋钢利削铁如泥,脱手迅疾似神箭射日,朝天子平直刺而去。
苏子澈的薄唇抿出几分凌厉冰冷,如惊鸿照影般转眼即逝。天子的教诲在他畴昔十几年的工夫里早已铭记入骨,任何人任何光荣都没法将其代替,他盼望着兄长赐与的必定,这必定如同暗夜里行走已久的旅人期盼的光芒,在他本身都未发觉之前,已成为了他披荆斩棘的勇气。他清楚晓得会试是多么古板无趣,亦知宦途之路是如何盘曲难行,可为着兄长温言淡语的一句夸奖,他都情愿尽力尝试。
“几位辛苦了,苏麟本日外出探友,不在府中。”适逢李巽从内院过来,摆手表示门客莫要多言,重赏了报喜之人,将报子全都打发了归去。
“李校尉,王府何时来了位苏麟?如此惊才绝艳之人,我等竟一点不知。”
苏子澈听罢剑眉一扬,神采里是抑不住的对劲,朗声笑道,“九日樊笼,可算没白熬。”他一跃而起,提步跨过桌案,连案上碗碟酒器被他尽数带翻也不顾了,“备马,我要进宫向至尊讨赏去!”少年的嘴角扬起高傲的弧度,心下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他轻而易举拿下的,是多少士子追逐半生而不得的光荣,他们夜以继日支出的尽力并不亚于他,可这些隔靴搔痒的苦读又如何敌得过两代天子倾泻于他身上的心血。
天子再见到苏子澈,已是半个时候以后,喧闹的尚德殿中,连宫娥内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苏子澈正坐于窗下,百无聊赖地跟本身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望着棋盘好久未动。天子轻咳一声,苏子澈像是被惊了一下,指间棋子一滑,几乎落在棋盘上,待看清来人,立时扔了棋子含笑起家,迎上去道:“三哥来了。”天子深深地看他一眼,苏子澈被那眼神一惊,一眼看出天子现在犹不足怒,兀自不解到底产生了何事,一瞥间却看到宁福海捧着太宗家法躬身出去。
宫娥内侍鱼贯而出,殿门在苏子澈身后缓缓地合上。
头场才完的时候,他当即进宫兴趣极高向天子禀告了本身答题的环境;第二场结束时,他一进长乐殿便倒头就睡,连天子过来看他都不晓得;第三场考完时,他赖在王府里说甚么都不肯进宫,被艮坎离巽劝了整整两日,才不情不肯地进宫面圣,同天子顾摆布而言他,到底没提半句会试之事。
两人一触即分,苏子澈没有持续比武的筹算,倒是惊奇地转头看了那长剑一眼,笑道:“这套剑法好生奇诡,全然摸不清路数,竟似随性而为,三哥教我好不好?”天子背后已被盗汗浸湿,心下犹觉后怕,那剑如果再偏半分,苏子澈的左臂便保不住了,他既惊且怒,冷声呵叱:“谁让你出去的?”苏子澈不明以是,全然不晓到天子因何发怒,懵然答道:“我见三哥在习武,便本身出去了……”天子冷哼一声,回身向外大步走去,只留下一个玄色劲装的冷厉背影。苏子澈无端被骂,难堪地站在原处,半晌后丢掉银枪,提步走出了校武场。
“殿下停止!”
又一队报子一起鸣锣打鼓,来到□□门前之时,见此地甚是喧哗,几人一起声音宏亮地高唱道:“捷报京兆府长安城苏麟,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工头面圣!”
二人相顾无言,很久,天子移开视野,负手走进内殿。苏子澈鼻头猛地一酸,心中挣扎不休,到底是咬牙跟了出来。
“陛下谨慎!”
三月十五,乃会试放榜之日。
殿中金砖冰冷砭骨,苏子澈被迫跪在地上,脸颊炽热如火烧,灵台却垂垂腐败。他本是放诞恣情之人,但会试之时却万般谨慎,策论立意虽新,扎根却稳,恰是天子昔日教诲他的那般,不至于有悖逆谈吐惹得天子大怒,再者,若真是会试的题目,他也不成能得了会元。本欲讨赏却演变成讨罚,苏子澈实在想不通是那里获咎了自家兄长,竟惹得他教唆御前侍卫将本身这般摧辱。
“三哥,这、这是甚么意义?”苏子澈骇怪地叫起来,他不知天子为何发怒,可太宗家法向来只责皇家嫡派儿孙,这里没有旁的皇室宗亲,能劳动太宗家法来经验只要一个他。他自是不肯受皮肉之苦,不待天子答复回身就走,几步跨到殿门中间。天子冷眼相看,方才压下的肝火尽数顶起,苏子澈对他向来是既敬且怕,为回避惩罚撒痴耍赖甚么招数都用过,但这等公开悖逆的行动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只觉肝火冲头,额上青筋都现了形,断喝一声道:“拦住他!”
李巽回过身,见发问的门客亦是今春考取贡士之人,正不知如何作答,恰逢陆离方才从王府内里返来,两人对视一眼,只听陆离心照不宣地笑道:“苏麟不喜与人来往,也难怪诸位不识得,如有机遇,定引苏麟与诸位一见。”那人还欲再问,两人却没再多言,一并入了内苑。
秦-王府捷报频传,门客当中落第者甚众,一时之间热烈至极,道贺声不断于耳。
一声令下,殿外侍卫忙去禁止执意要走的秦王,却只是以身材前去反对,碍着他的身份不敢硬拦,眼看苏子澈就要步下台阶,天子又道:“拿下!”众侍卫对视一眼,不再顾忌,练习有素地围了上去,苏子澈不肯就范,竟当众与侍卫动起手来,他师从名家,又得天子亲身教诲催促,与御前侍卫动起手来,一时竟也不落下风。天子看得火气更盛,痛斥:“麟儿,反了你了!”苏子澈蓦地一愣,旋即重重一脚踏在一名侍卫的胸前,转头看向殿内长身玉立之人,忽觉心头一颤,竟不再抵当,如偶人普通任由侍卫将其捆缚押送到至尊面前。
尚德殿不几日便要上演一出“至尊训弟”的折子戏,苏子澈身在此中却有力变动,那戏本唱得贰心神俱伤,已经不晓得本身是牵强附会才说愁,还是真的厌倦了至尊的冷酷无情。他低头看着空中,嘴唇一动,想到的倒是将他爱若明珠的先帝。
天子无妨有人突袭,听到喝声,未及辩白来者何人,但觉一股劲风劈面,反手吐罡劲,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银枪格挡开来,顺势一剑擦其锋刃向前迎上!待与苏子澈四目相对,顿时心头大震,剑势急收,滑向一旁,长剑顿时脱手,堪堪擦着苏子澈肩头划过,上天三分,剑身犹震。
花月正东风,本来欢声笑语不断于耳的秦王-府在捷报声中顿时静了下来,众门客面面相觑,低声扳谈起来,过了好久,也不见有人应,一名中第的士子游移道:“莫不是搞错了,这府上并没有一个叫‘苏麟’的。”那队报子神采发青,道:“怎,如何会错,苏麟高中头名会元,我们便是有天大胆量,也不敢将此事弄错……”
谢玄一向待到日色昏暮,方告别秦王-府。苏子澈将他送到王府门前,目送其分开才又回到了书房,执书卷坐于案后,凝神于册页间。天交初鼓之时,侍女前来扣问在那边用餐,苏子澈揉揉酸涩的眼睛,将书卷掷于案,听得报更声遥遥地传来,惊奇道:“竟已这么晚了。”他步出版房,见弦月在天,几不成见,惟繁星如织,却不知为何令贰心生烦躁。
身上绳结一松,苏子澈蓦地昂首,这才发明殿中只剩下他与天子二人,天子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足尖轻踢膝盖,苏子澈抬眼望向天子,刚好天子也正看着他,苏子澈猜疑委曲的神采半分不差地落入天子眼中,如同猎了兔子却未获得夸奖的幼虎,委曲的神情让天子心一软,那句“内殿跪着去”便没能说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