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帝师一(15)
李氏一脸笑意:“奴婢怕小孩子们说话不清楚,天然要亲身来向大人禀告。”
王氏笑道:“商公公不在皇后跟前,如何到这里来了?”
我几乎笑了出来。皇后一怔,一时却解不过来这句话,只道:“罢了。贵妃请起。”周贵妃扶着遇乔宫执事桓仙的手站了起来,重新归座。皇后又看着陆贵妃道:“陆贵妃,你呢?”
绿萼道:“长宁宫的执宫白管着出宫的腰牌,女人只需遣一个内侍领了腰牌将信送到长公主府就是了。”
陆贵妃道:“臣妾佩服,甘心领罚。”皇后右手悄悄一抬,穆仙忙扶了陆贵妃起来。
礼毕,我笑道:“偶尔南望,见到皇城名胜,就看住了。”
我在榻上坐了,笑道:“何必行如许大的礼?起来回话。”
我笑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安好么?”
钞缮罢,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绿萼上来换茶,看我写信,不由问道:“女人是在写家书么?”
陆贵妃身子一晃,欲言又止。鬓边的水晶步摇沙沙作响,手中紧紧攥着并蒂莲斑白玉佩,指节挣得像玉佩一样白。
正待举步,忽见一个身着靛蓝缂丝金龙袍的青年男人走了出来,钻进轿舆。内官扬鞭开道,长声唱道:“起驾——”銮舆迤逦向南而去。
锦素到底没有欣喜嘉秬甚么,她和史易珠在守坤宫前与我们分离。我和嘉秬持续向北行。到了思乔宫西侧门,嘉秬道:“我本想请姐姐出去饮茶,只是皇后深责贵妃,我也不敢邀姐姐了。”说罢行了一礼。
晨起换衣系了玉枢亲手缝制的隐翠香囊。囊中琼英枯萎,残香消逝。红叶一面填进新制的香,一边笑道:“奴婢明天看到女人和三位大人在一起说话,都穿得好生素净。连史大人那样爱红的美人,都穿了青红色的衣衫。莫非是四位大人约好的么?”说着看着妆台上摆设的几只钗环,又问道,“女人明天戴甚么?”
皇后傲视道:“徐女巡请讲。”
我蹲下身子,浅笑道:“陆娘娘是殿下的庶母,殿下当‘致其敬’才是,怎的还不过来向陆娘娘施礼?若让夫子晓得了,又要罚殿下誊写《孝经》了。”
高曜本来看着王氏,还非常踌躇,待传闻夫子要罚他誊写《孝经》,也不顾王氏的禁止,忙站出来向陆贵妃端端方正行了个大礼,说道:“陆娘娘万安。”陆贵妃浅笑道:“好孩子。”说罢又看着我道,“快归去吧,这会儿日头大,恐晒坏了殿下。”
我淡淡一笑:“她取的,何止是‘经’?”
梳洗已毕,当去晨省。由东一街往南,走到绝顶右转,远远只见一乘明黄色的十六抬轿舆等待在守坤宫门口,几十个宫人打着龙旗龙伞、凤羽翮扇,捧着金瓜、香炉等物静悄悄立在宫墙下。我忙缩回身子:“这是御驾的仪仗么?”
皇后一怔,随即叹道:“徐女巡本无错误,不必作罚。跪不跪,本宫不睬。但旬日之期不成变动。”
我忙问道:“大书房那边晓得了么?”
我忙拉住她:“mm别去,我们现在守坤宫门口,你想安抚她,转头从学里出来,多少说不得。”
高曜探出半个身子:“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31]
皇后身着玫瑰紫五彩云凤长衣,在晨光所不及的暗处,整小我仿佛萎蔫发黑的花瓣。五色丝线蜷曲杂糅,密迩相间,似浮在水面的油污。珠翠满头,金芒闪闪,一如埋没的肝火咄咄逼人,衬得一张脸暗淡无光。
走到定乾宫南门,南望碧空澄彻,丝丝白云如絮,我恍忽能闻声奉先殿里群臣奏事的反响。谨身殿与奉先殿次第而高,奉先殿有如帝王,谨身殿却仿佛一名寂静端丽的宫妃谨立品后。
锦素一怔,随即会心。只见徐嘉秬向我们看了一眼,回身下了石阶,一径往南去了。
我自镜中一笑道:“打扮富丽了,恐有人说闲话。”
我点头道:“殿下抱恙,明天还上学么?”
我忙道:“天然要去,还要代二殿下乞假。”
红叶将长发松松绑在颈下,又道:“奴婢瞧着那白成全色倒好,却记不起来是哪宫娘娘的犒赏了。是女人进宫时带出去的么?”
李氏笑道:“奴婢恰是为了这事来回大人的。皇后下旨,本日殿下安息一天,不但不去上学,连晨昏定省也免了。”
红叶笑道:“怪道女人老是细心保存,从不拿出来戴着。”
我顺势拉起高曜的小手,扶他起家,高曜恭恭敬敬地向陆贵妃道别。王氏欲上前拉太高曜,芳馨与红叶领着两个小丫头,又有乳母李氏带着芸儿等簇拥着我和高曜,早走开了几步。
李氏道:“夫子才进宫,自是不知。是以还要请女人到前面去乞假。”
高曜正要施礼,王氏将他悄悄一拉,藏在身后。我见状忙上前去,行膜拜之礼。陆贵妃命小丫头扶我起家:“朱大人请起。”
我顺手拿了一只素银环给她:“还是这个吧。”
乳母王氏领了高曜在前面走,见了陆贵妃只作看不见。倒是那内监见了她和高曜,忙施礼道:“二殿下万安。”
高显负手道:“唐太宗的《帝京篇》。”
回宫看罢高曜,我给熙平长公主写了一封信,信中道:
我又探身望了一眼。遐想十六岁的少年,站在金水门楼上,望着夜色中踩踏为泥,炮火中燔烧成灰的嫡亲,不知眼角冰冷的赤色中,有无半分幼时的友悌之情。
红叶不解,却也不敢再问。忽见芳馨出去道:“女人,启祥殿来人回话了。”说罢身子一让,乳母李氏走出去行了一礼。我笑道:“不拘叫哪个丫头来就是了,嬷嬷又何必亲身过来?”
徐嘉秬低头半晌方敢扬眸正视皇后:“臣女愿同娘娘一道领罚,哀告皇后将旬日之期改成五日。”
李氏道:“殿下昨晚听了好久的故事,又问了好些,睡得有些晚,这会儿还没起家。”
我一哂。汴城畴前不过是藩镇治所,四战之地,水患频繁,本不宜为都。太祖立国之时,本想定都洛阳,只是洛阳历经战乱,城郭残破,宫室不完。加上前朝已在汴城运营数十年,汴城已颇具庄伟气象,这才勉强做了都城。
连洛阳都回不去,遑论“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的长安?盛唐气象,毕竟已一去不返。北虏猖獗,西羌聚寇,南獠蠢动,吐蕃伺衅。而太宗,又在那边?
芳馨探头望了一眼,笑道:“恰是早朝的銮驾。女人躲在这里可算不敬,还是快出来吧,恰好给圣上存候。”
我接过茶:“恰是。”
镜中的面孔犹带五分孩子气,唇边出现笑意倒是沉沉黯旧,浑浑衰老。“这是长公主赏的。”
本来四位女巡当送皇子公主去前面上学,但本日皇后却命内侍相送。孩子们走后,皇后道:“本日有件要紧的事情要说,故请各位大人临时留下。”世人领命。
商公公道:“皇后娘娘命奴婢来奉侍贵妃娘娘。”
镜中笑容遽然生出一丝挖苦之意,满目晨光顷刻如寒铁生冷。我将顺手把玩的紫玉钗往嫁妆中一抛,淡淡道:“二殿下就是二殿下,说甚么皇后的二殿下!”
我起家,转头见高曜在王氏身后探出脑袋,便向他招手道:“殿下,《孝经》的纪孝行章中,‘孝子之事亲也’的下一句是甚么?”
红叶道:“女人换了吧。这个已经戴了好几天了。”
忽听周贵妃清如碎冰的声音道:“皇后娘娘,陆mm一时粗心错了时候,念是初犯,伏请轻断。”说罢跪了下来,蟹青色裙裾如碧水漫上,安静如无风的湖面。陆贵妃侧头悄望,神采惊奇。
陆贵妃忙命穆仙扶徐嘉秬站起家,嘉秬口唇一动,还要再说,见穆仙悄悄点头,遂含泪不语。
我微微一笑,将两封信一道封好,递给绿萼:“我在熙平长公主府的时候,也只是个奴婢罢了。我晓得做奴婢的苦处,对你们好是应分之事。”说罢又问道,“这两封信要如何才气送到长公主府?”
周贵妃浅笑道:“皇后贤明。只是陆mm所犯之事,宫规中并无明文。唐高宗时,有太常乐工宋四通等,为宫人通传信物,高宗特令正法,并将此条目附于律法。谏议大夫萧钧上书道,‘四通等犯在未附律前,分歧至死。’因而高宗免宋四通死,改成放逐。[29]愿皇后思高宗前事,从轻发落。”
皇后冷冷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说道:“所谓‘刑不避贵,泽不隔下’[28],上重违法,后宫亦然。”
【第十一节 犯在未附】
我正发楞,忽听锦素的声音在我身后道:“姐姐在看甚么?”只见她一身杏花单衫,拉着大皇子高显的手徐行走近。高显只比高曜大了几个月,身着石青色锦袍,小脸雪团普通。眉间若蹙,似有愁绪,当真像极了他的母亲。
绿萼欣羡道:“女人的字实在都雅。奴婢不敢希冀能像女人如许有学问,只盼望也能给家里写一封信就好了。”
我坐在妆台前,捻着信亲王世子高旸送给我的白玉珠,笑道:“让他到南厢等一会儿。”绿萼回声去了。
皇后理亏,语气不免锋利而短促:“惠仙,你这就去内阜院说明宫规,此后不管哪宫妃嫔,在巳正之前私行前去前殿,便如陆贵妃般,在本身宫门前跪上旬日,合宫高低罚俸半年。现下说明,中午认罚,也不算冤。”
周贵妃淡淡一笑,并不辩论,神采如冷月凝于寒冰:“忸捏。臣妾为不失人,却讲错于皇后。”[30]
我替高曜告了假,夫子拿了几册字帖给我,勾了然功课,我便与锦素从东侧门出了定乾宫。不远处便是延襄宫的南大门。明天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二那日,我便是从这道门出来插手殿选。短短七日,世易时移,我不再是长公主府中无忧无虑的侍读女婢,皇城也不是我当日所神驰的崇高超丽的皇城了。
皇后道:“就罚你本日起每天中午在本身宫门前跪上半个时候。明天是初九,就跪到十九吧。别的,思乔宫高低罚俸半年。”
红叶笑道:“女人自进宫以来,一向戴着青金,这会儿是要换白玉么?”
锦素悄悄指了指嘉秬,道:“徐mm真不幸,无辜享福。我去安抚她几句,好教她宽解。”
我起家道:“金玉珠宝都是身外之物,偶尔戴戴便好。若每日里身上赘满了这些物事,沉甸甸的也无趣。”
皇后直截了当道:“向来妃嫔去前殿当在巳正今后。巳正之前,圣上要用心措置政务。昨日陆贵妃私行前去仪元殿,圣上虽宽宥,但宫规不成偏废。陆贵妃,本宫要罚你,你心折么?”
忽听高显吟道:“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27]锦素笑问:“殿下在念甚么?”
我笑道:“这有何难?待你再多认些字,天然就会写了。何况你不会写也无妨,我能够代你写。”
我沉吟道:“皇后是武英侯的女儿,武英侯的父兄都是建国功臣;陆贵妃是太傅陆谦的孙女……”再向下想,脑中轰然如雷电滚过,盗汗如芒刺在身。直到芳馨推我,我方从酣梦中惊醒,因而命她撤了茶,奉侍梳洗。但是这一夜,因着不成说的胡乱猜度,我展转反侧,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李氏退下后,红叶欢乐道:“殿下好学,李嬷嬷也耐烦。女人料事如神!只怕彻夜芸儿又要过来取经了!”
我忙行礼道:“只怕这些日子你也不便到我宫里去,我也不虚邀mm了。”顿了一顿,上前低低道,“mm忠勇,我内心非常敬佩,还请多多保重。”东一街来往宫人很多,我也不便与她深谈,因而就此别离。
王氏这才假装乍见贵妃,双膝浅浅一屈,居高临下道:“娘娘万安。”陆贵妃闭目不睬。
我点头道:“那你快去办。奉告送信的人,说我立等复书。”
我笑道:“待我向皇后问过安,这就去。”
俄然徐嘉秬起家跪下:“皇后娘娘,请容臣女一言。”
绿萼低头一笑:“多谢女人,女人对我们这些下人当真是好。”
从寝室走到南厢,只见内监小钱正垂手立在门边。小钱只要十四五岁,身量较同龄少年为高,手长脚长,生就一副聪明面孔。见了我忙行大礼,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周贵妃每说一句,皇后的神采便黑一层。待贵妃说完,皇后的面孔几近能够沁出墨汁来。萧钧此事,我尚未读过,现在听贵妃娓娓道来,既新奇又解气,不由低头暗笑。
汉白玉阶镌龙镂凤,茫茫银光刺得眼痛。明黄色銮舆缓缓南行,如白云上腾飞的金龙,却被延襄宫与延秀宫矗立的朱墙框定。定川殿叠檐飞角,蹲兽铁马披戴霞光,格外寂静。再向南,奉先殿与谨身殿如虎蹲伏,琉璃瓦鳞次栉比,耀彩流光。晨钟铿然,响彻云霄。
出宫时起了风,周身微有凉意。仪元殿的碧瓦在朝阳下腾起灼灼金芒,断断续续,仿佛随风摇摆。想着方才的事情,我不由入迷,锦素推我道:“玉机姐姐和我们一道去学里么?”
红叶只得接了银环:“女人奉养皇后所生的二殿下,就是多打扮些,旁人也不能说甚么。”
陆贵妃神采安静,缓缓跪下:“臣妾有罪。请皇后惩罚。”
午初时分,我和高曜从守坤宫领了午膳出来,路过思乔宫时,瞥见陆贵妃跪在西侧门口,穆仙跪在一旁撑着纸伞遮阳,两个小丫头跪在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内监奉了皇后的旨意,站在一边监督。
定乾宫的正殿为仪元殿,东配殿便是皇子和公主们上学的大书房。天子平常所用的书房在仪元殿的西偏殿,东偏殿的深处是天子的寝殿。
午歇起来,恰是未正时分。我正在梳头,绿萼来禀道:“女人,送信的小钱从长公主府返来了,这会儿正在内里等着回话。”
“长宁宫女巡朱氏玉机顿首谨拜熙平长公主殿下:女不佞,不能奉长主之命;女不孝,不能宽父母之怀。入宫七日,未察君上之所亲,群下之所恶;未明功禄之遗,奖惩之别,斯诚浑浑噩噩也哉。大恐不堪所用,有负殿下守身建功之期。思及昔日侍主之时,主惠雅之量,幸教于女。赞誉毁辱,耳提面命。今不得之,心戚戚不知所安。敢以泣书,言说一二。唯唯不知所云。但望主安,常拜足下。女玉机顿首再拜。”
我将白玉珠放进嫁妆最基层的小屉中,又将青金石顺手放在镜前的青瓷盘中:“明天甚么也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