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全集)

第22章 女帝师一(22)

皇后冷冷道:“你是管跑堂的?那桂旗与桂枝又是做甚么的?既然她们没交代清楚,便连她二人的用度也一并革去。”

我忙道:“臣女本日见到大殿下的乳母温氏,教诲起殿下有理有据,竟一点不消于大人操心。臣女怕再如许下去,天长日久,两位皇子的脾气相差越来越大,陛下总有一日会发觉的。虽说二殿下是嫡子……”说着微微嘲笑,“恕臣女猖獗,毕竟还不是太子。”

王氏忙跪下:“奴婢轻信人言,一心只想着娘娘身边绝容不下不忠之人,是以才心急来禀告娘娘。奴婢有罪,请娘娘惩罚!”

王氏嗫嚅道:“是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奴婢偶然入耳到的。”

我深知其意,甚为打动。当下步下凤座,向上伏拜谢恩。

皇后越听越惊:“如许的小事,如何连前朝都晓得了?你又是如何晓得的?”

皇后只当她是包庇本身身边的宫女内监,也不诘问,只道:“罢了。固然朱大人宽恕你,但也不能让朱大人白受委曲。便罚你将这两幅画拿去装裱,记取,不准用官中的钱,要本身呈现银。奉告快意馆,一应都要最好的,若裱坏了,只拿你是问!夜深了,都回宫吧!”

惠仙道:“娘娘,桂旗和桂枝一贯当差谨慎,如许要紧的事情,她们怎会不交代清楚?想是宫人新来,未把握好分寸,还请娘娘宽恕这一次。若明天还不好,再一并罚过不迟。”

我低头嘲笑。如此首要的事,裘家竟无一人进宫报讯,也不知是天子坦白得好,还是裘家的人过分笨拙。“臣女自家书中偶闻。”

我扶皇后重新坐下,用小银剪剪下烧焦的烛芯。烛光微明,皇前面上的打动与期盼更加清楚。我跪在皇后的膝下,诚心道:“前些日子王嬷嬷对陆贵妃不敬,本日又推倒了永和宫的于大人与乳母温氏。娘娘请细想,在这深宫当中,若无皇后娘娘与二殿下,谁认得王嬷嬷是何许人?不幸二殿下还不知就里,便糊里胡涂地获咎了两位庶母。且小孩子谁不是率性尚气的,正因如此,才需严加管束。砥砺其身,熬炼其志,方能成大器。王嬷嬷对二殿下从不束缚,仿佛是极心疼二殿下,实在适得其反。臣女怕日子久了,二殿下养成个乖戾恶劣的脾气,将来还如何做太子,如何做皇上?当今获咎庶母兄长事小,将来若失了臣民的心,又如何是好?臣女苟有所见,不敢不言。”

芳馨笑道:“嬷嬷省些口舌,留着力量到内阜院去多讨些银子要紧!”又道,“现在是皇后开恩放嬷嬷回家去与夫君孩儿团聚,是天大的功德,嬷嬷哭甚么呢?”

我点头道:“玉机已晓得娘娘罚陆贵妃跪在本身宫门前,是长公主殿下的主张。”

四月二十二日晨省时,陆贵妃终究来了,此时离嘉秬去世,已足足七日。她身着藕色珍珠地茶斑纹亮纱长衣,挽着呙堕髻,只以珠花为饰。容光抖擞,更胜昔日。

皇后怒道:“你胡乱听人嚼舌根,便来本宫面前告密朱大人!你究竟是何用心!”

王氏大闹长宁宫时,高曜早被皇后诏去了守坤宫。返来见王氏不见了,非常奇特,李氏便说王氏思念家人,皇后开恩赐她出宫了。高曜愀然不乐。晚膳后,李氏带着高曜来灵修殿写字。有芸儿和浩繁小丫头小内监陪他说话写字,他便垂垂淡忘晚膳前的不快。

我恭敬道:“臣女何敢居功?只望娘娘得偿所愿。”

晚间高曜睡了,乳母李氏带着芸儿过来,两人纳头便拜。李氏感激道:“高傲人入宫始,奴婢便晓得王氏总有一日会出宫去。不想却来得如许快。”

皇后笑道:“难怪长公主一向夸你好,是个有气性的。”复又叹,“本宫莫非连如何对皇儿好都不晓得么?只是故交之情难舍。”

心中生出一丝怜悯,这个女子,还不晓得她一心恋慕的夫君就将近抛弃她。抑或她晓得,只是苦苦挣扎。我淡淡一笑,答道:“熙平长公主已经奉告臣女陆贵妃之事了。”

乳母李氏早便让人清算了王氏的物事,堆在院中了。王氏固然一再求见皇后,但皇后只是狠心不见。日落时分,她终究无可何如地捧着内阜院赏下来的二百两白银,被浩繁内官丫头送出宫去。临走之前,芳馨还扣下了十两银子作为快意馆裱褙所需。

李氏忙道:“皇后贤明,大人福泽深厚,奴婢姑侄不过顺势而为。”说着看了一眼我发髻上的红宝石胡蝶簪子,“大人乃是君子。王氏那样获咎大人,大人不但没让她受一点皮肉之苦,还让厚赐她,让她领赏出宫。这份仁心,无人可比。今后在这长宁宫里,奴婢全听大人叮咛。”

我恭谨道:“臣女自幼奉侍柔桑亭主,长公主殿下待臣女恩重如山。既然殿下一心为皇后策划,臣女也毫不会有贰心。”

积年的焦炙似月下澎湃的潮汐,在暗夜突然涌上,吞噬统统的但愿。皇前面色发白,身子微微一颤,忙扶起我道:“玉机有何良策?”

世人坐定。皇后向陆贵妃浅笑道:“多日不见陆mm,mm的精力益发地好了,竟不像是生过一场大病的人。”

我敛衽拜下,肃容道:“玉机所言乃是奥妙事,请娘娘屏退摆布。”

惠仙忙躬身接过茶盏:“是奴婢的忽视,今晨奴婢睡过了。刚巧跑堂新来了两个宫人,奴婢没来得及去叮咛一声,是以才浓了些。”

只听皇后深吸一口气,接着闻声衣衫窸窣之声。皇后走下凤座,扶我起家:“玉机都晓得了么?”

皇后自发间取下一支红宝石胡蝶簪,招手令我上前:“这胡蝶簪乃是东坞供品,上面的宝石色如牛血,敞亮通透,就赐给你。”皇后又扶了扶鬓边的另一支红宝石胡蝶簪道,“这两支簪本来是一对。还望玉机谨慎慎重,勿负本宫之望。”说罢亲手为我戴上。

【第十六节 斩错谢吴】

王氏甚是惶恐惊骇,便忍耻向我哀告:“奴婢胡涂油蒙了心,求大人开恩!”说罢连磕了三个头。

我举眸凝睇。皇后本年只要二十六岁,但多年的妒恨与焦炙,早已在她脸上留下陈迹。她虽比陆贵妃小一岁,看上去却更年长。她面阔而有棱角,眉眼更是不敷温和,双颊固然附着香滑的脂粉,却透出失落与苦闷的灰。

王氏急道:“不不!她明显画了周贵妃!奴婢听——”说到这里,她蓦地开口,转而道,“这丫头奸刁得很,她必然将画收在别处了!”

王氏见画面色大变。我起家拜下:“臣女自四月初五祭奠,心中甚是倾慕,是以回宫绘了这幅画像。虽已尽尽力,何如笔拙,深知不能绘出娘娘姿容之万一,遂不敢拿去装裱,只收在柜中。臣女冲犯,还请皇后娘娘降罪。”

皇后道:“有何谏言,但说无妨。”

惠仙道:“这画是伶仃陈放在柜中最高一层,若不踮起脚细看,还真不易发觉。可见朱大人对娘娘的恭敬。”皇后甚是欢乐,只顾细赏本身的肖像。王氏失容,当下一指绿萼手中的画,“这一幅又是甚么?”

绿萼忙展开手中的画,只见一个身着浅绿绸衫的稚龄少女在梨树下高举双手,阿谀落花。皇后冷冷看了一眼王氏,转而笑道:“这便是玉机的孪生姐姐么?你二人公然很像。”

在极度的不安与孤寂中,好轻易盼来一个知情之人。皇后双目一红:“这……本宫晓得。”

皇后一怔,声线微含不平:“玉机何出此言?”

良策?不,我只要“皇命”,并无“良策”。

王氏赶紧叩首谢恩。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我深知,就算皇后彻夜稍稍释疑,若王氏日日在皇后眼进步谗,皇后仍会狐疑我。当一劳永逸,根绝后患。因而向上道:“臣女另有要事禀告!”

皇后怔了半晌,方才觉悟:“是长公主……”

我慎重拜下:“娘娘贤明。”

陆贵妃欠身道:“赖天恩庇佑,又得娘娘体贴,臣妾的病自是好得快。”

皇后道:“只要为了我的皇儿,本宫没有甚么舍不得的。”

皇后悄悄念叨:“咸平十年四月初五敬绘供奉……”

我暗自嘲笑。昨日看画时只要锦素和易珠在场,若王氏是听来的,也必是听她们或是她们身边的宫人说的。但王氏又怎敢在皇前面前说出她与西宫的两位女官私相来往?即便说了,也不能寻她们来对证。况周贵妃的画像昨夜已被我毁去,此事已死无对证。

皇后一怔,随即看了一眼惠仙。惠仙忙带了丫头们退了下去。王氏却还立在本地不肯走。皇后看了我一眼,转头向王氏道:“嬷嬷先归去吧。如果皇儿醒来不见你,又要焦急了。”王氏无法,只得辞职。

皇后蹙眉扶额,似已倦极,对王氏的哀告听而不闻。我会心,微微一笑道:“嬷嬷请起,嬷嬷担忧娘娘为奸人蒙蔽,不免心急,倒也谈不上妄言诬告。本相既已清楚,此事还请不要提起。”说罢与她相携起家。

忽听门外一阵喧闹,本来是王氏在院中坐地大哭。转头见我坐在案前读书,便涨红了脸,肝火冲冲地往灵修殿来。芳馨和绿萼早得了我的叮咛,带着小钱等四个内监,拦住了她。王氏无法,只得在门外大声骂道:“都是你这个狐媚坯子,不晓得在娘娘面前下了甚么药!朱玉机,你出来,与我同到娘娘面前说个清楚,看谁是忠,谁是奸!谁是黄,谁是黑!”说着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污言秽语,不忍卒闻。

我低头道:“臣女不敢。臣女自被熙平长公主保举进宫,便深知,与其说臣女是来奉侍二皇子的,不如说臣女是来辅弼皇后娘娘的。”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道:“不知是谁挑衅是非,你且说出来,天然有宫规服侍。”

“臣女有一箭双雕之策,只怕娘娘舍不得。”

皇后道:“本宫记得mm当在宫门口跪足旬日——”说着端起白瓷茶盏,悄悄吹散茶沫,啜了一口,忽蹙眉道,“本宫早说过,早膳前不宜饮浓茶,明天跑堂是谁当差?革她一月的用度!”

我浅笑道:“臣女大胆问一句,究竟与陛下的佳耦之情要紧,还是与王嬷嬷的故交之情要紧?”

这话倒也全非虚言,不然李氏也不会在迁入长宁宫的当日将侄女托庇在我的膝下。哪怕她作两端之想,这份眼界和胆量亦令人称道。我忙扶起她二人:“嬷嬷一贯谨慎矜持,天然能留在宫中。何况若非芸儿报信,只怕这会儿出宫的——是我。”

我早推测她有此一问,安闲答道:“若娘娘觉得如此无益,便照此行事。若觉得无益,那便弃臣女之言不消。但问短长,何问用心?”

我走出灵修殿,亲身将绿萼早就封好的银子递给王氏身边的小丫头。她在见到我的一顷刻,嚅动的口舌顿时僵卧不动,院中清净下来。我扶了扶红宝石胡蝶簪,说道:“嬷嬷本日荣归故里,玉机至心替嬷嬷欢畅。愿嬷嬷身子安康,万事顺利。些些饯礼,不成敬意。”

皇后叹道:“这一点本宫如何不知。畴昔皇儿住在守坤宫,本宫何尝不晓得束缚他。只是想着他小小的孩童,若管得太短长,仿佛又不近情面,是以才由王嬷嬷宠着些,只想着大节不错便好了。且这位王嬷嬷是本宫族中表亲,本宫也最放心她。现在看来,竟是本宫放纵她了。”

我嘲笑,以王氏比晁错,当真汲引她了。

惠仙道:“朱大女人的画像随便叠放在基层的画纸上。奴婢与绿萼女人细细找了好几遍,柜中并无周贵妃的肖像。”

皇后叹道:“你胡涂!朱大人是侍读,你是保母,同奉侍二殿下,同是本宫的臂助。旁人见不得本宫母子好,天然会教唆你二人分歧。你竟连这些也辩白不出来!”这话很有几分事理,可见裘皇后并非胡涂之人。皇后又道:“妄言诬告,当杖五十,还要去掖庭狱。你清算一下物事,明天一早去掖庭属领罚吧!”

一时之间,空旷的椒房殿只剩了我与皇后。殿中喧闹,灯花偶绽。帘幕低垂,委地无声。皇后道:“起来发言。”

我见她认定是我说动了皇后赶走王氏,也便不再多说。

皇后道:“起来吧。从今今后,本宫就将二殿下交予你了,你要经心奉养,不能有半分不对。若将来二殿下封为太子,本宫记你的首功。”

皇后叹道:“罢了。明日本宫就下旨,裁了皇子公主的乳母。”

我肃容道:“王嬷嬷热诚陆贵妃,致贵妃大病一场,已冒犯宫规。圣上尚未有所措置,这是恭敬娘娘、不肯娘娘尴尬的原因。然朝议纷杂,谏官飞章,圣上以家事,惭见臣工。岂有因一保母而孤负圣恩的事理?”

皇前面孔一沉,向王氏道:“既然朱大人并未曾画过周贵妃,那嬷嬷便是所告不实。还不向朱大人赔罪?”

懿旨下到长宁宫里的时候,我正在翻看一册史乘,书中说:“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款项,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战略。’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以是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闲,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以是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40]

皇后道:“这主张何止一箭双雕!”顿了一顿,复又游移,“你如许说,当真不是挟怨抨击么?”

从椒房殿返来,但觉倦怠已极。心中大石已然放下,黑甜一觉睡到天明。午后,皇后颁下懿旨,着永和宫乳母温氏、长宁宫乳母王氏、遇乔宫乳母伏氏和思乔宫乳母元氏,往内阜院领赏,马上出宫。

我忙道:“娘娘何不下旨,只说现在皇子公主都大了,只留一名乳母奉侍便可,厚赐王嬷嬷,遣出宫去,顺势将大殿下的乳母温氏也赶出去。如此娘娘不但宽了圣主的心,保全伉俪之情,亦独得公允明断之隽誉,也不会获咎陆家。且撤除了温氏,周贵妃便如同断了一臂,岂不大快民气?”

皇后叹道:“不错。本宫从未待陆氏如此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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