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20章 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就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好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内心。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息。

草茅隐贤士,又招好客之踪。

到十仲春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傍晚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部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气候初晴,浮云尚未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前面四乘肩舆,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敞开,内里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出来,两公子穿戴公服,两隐士也穿戴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出去。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隐士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菜,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上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陈腐屋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光辉。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孙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恰是。”鲁编修道:“这位霸道尊倒是了不得,现在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很多,只要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以是朝廷尤把他罪行的狠,赏格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畴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提及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厥后的事逐句讲授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而后再不判了,还是休咎不决。”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前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小我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亲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乞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现在在那边?”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畴昔。”两公子走过船来,瞥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弟子,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瞥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内心正迷惑你们怎得在这划子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风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鲁编修又问问故里的年事,又问迩来可有几个驰名誉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小我能够算得极高的操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如许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诚恳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如许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平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此中便可想而知。依鄙意。如许人不必非常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本身归去。

斯须,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隐士平行了礼,退席坐了。伶人上来参了堂,叩首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伶人穿戴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固执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刚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俄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方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本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重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崭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世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洁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讨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喝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伉俪举案齐眉。此时鲁蜜斯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环养娘,轮番奉养,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巧,非常色彩。此时蘧公孙仿佛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未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大名?”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贯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敞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外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晓得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恭维趣奉,以是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本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摆布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未曾会晤。”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晓得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谈吐轩爽,愚兄弟也感觉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让进舱内,相互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乞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次差事。当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何况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要一个小女,还未曾许字人家,考虑不如乞假返舍,摒挡些家务,再作事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划子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老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气候晴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交,他要留我一饭,我因仓促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恰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承诺道:“未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归去罢。”叮咛摆了酒菜,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乐,向小人叮咛说:‘本身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爷拣择。或娶畴昔,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考虑。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觉得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丧事。太老爷身材是康强的,统统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谷旦,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名媒人,就是牛布衣。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边,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仓猝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品,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奖饰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导。”两公子欢乐不已,当夜设席拂尘,留在书房安息。次夙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肩舆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叮咛厨役备席,发贴请编修公,明日拂尘。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亲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以是明日邀他来坐坐。”

说着,看门的人出去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但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恰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以是晓得。”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边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很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刚才会晤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来宾,使我不堪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安康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不时驰念老伯。”牛布衣又提及:“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何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流风骚’。”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失色,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菜,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告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答复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出去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出去。”看门的道:“内里有一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如何一小我?”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奉告他如此这般,仿佛杨执中的行动,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次早,遣家人去聘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出来拜教员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相互谦让坐下,酬酢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己间何必做这些客气!依弟鄙意,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交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叮咛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孺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出去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候,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出去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需求如此烧,方不感觉有烟气。”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接待过。二位坐上肩舆,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边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金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乐。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仲春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斯须,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间小使,他靸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另有两碗未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以是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力量,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未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俄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感觉惊奇。鲁编修自感觉此事不甚吉利,烦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如许人捧盘,可爱之极!过了丧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伶人副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周一看,见院字深沉,琴书萧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晓得的。这位蜜斯,德行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很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晤南昌蘧太爷的公孙,实在爱他才调,以是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未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蜜斯贵庚多少?年命可相毛病?”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内心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蜜斯少公孙一岁,本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伉俪,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浩繁,一些也没有马脚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代,我道是因甚么,本来当时已成心在那边。”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马上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道别道:“容日再来就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返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归去取了覆信来,再作事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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