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杨司训相府荐贤士
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俄然想起,叫请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很多炒米、豆腐干,出去放下。两公子和他见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逛逛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间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公子叮咛将礼收出来,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晓得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白叟家年尊,诚恳坐罢。”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蜜斯非常仙颜,已是醉心,还不知蜜斯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平常的才女分歧。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人一样。这蜜斯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师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本身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倘使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如果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蜜斯听了父亲的经验,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觉得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流派又相称,才貌又相称,端的是“才子才子,一双两好”。猜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乎。蜜斯内心道:“这些天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实际不到这事上。”
到十五早晨,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蜜斯家宴。宴罢,娄府请来吃酒,同在街上玩耍。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鳌山灯。其他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由,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商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清算酒饭吃了。
蘧公孙连续伴随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昼寝,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闻声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晓得是他已来了,出来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如许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此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觉得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边有如许一名高人?”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小我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吊颈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天子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非常精美。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泛博。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趁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蜜斯并坐同看。蜜斯此时还害臊,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候,相互睡下。到次日,蜜斯忍不住了,晓得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就教一篇笔墨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如许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内心只道说,向才女说如许话是极雅的了,不想首犯着忌讳。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出去,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副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正堂。京报……”未曾看完,杨执中上来施礼奉坐,本身出来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相互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迩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未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偶然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老迈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抄本,行庭参,自感觉腰胯硬了,做不来如许的事。当初力辞了得病不去,又要经处所官验病出结,费了很多周折。那知去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当时烦恼不如竟到沭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以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当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去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杨执入耳了这番话,更加崇敬,又和蘧公孙酬酢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伏贴,请到前面坐。”
吉甫服从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提及两番访杨执中的话,重新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天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未曾去到新市镇,以是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诚不过的人,莫非会装成分用心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归去处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干脆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出去,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了几杯烧酒,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向往里跑。杨执中道:“牲口!那边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瞥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边来的,不由分辩,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宴客!”他那边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向打了出来。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闻声娄府,也就不敢混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相府延宾,又聚多少英杰;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本日那两个甚么朱紫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倒是如何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恰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俄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同,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本身细想。未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爷。你到底在那边晓得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边是甚么姓晋的!此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闻声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本身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以后,两位少老爷亲身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莫非不晓得么?”杨执中恍然觉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捕鱼返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迷惑是前日阿谁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早晨回家,他说:‘那姓柳的本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现在想来,柳者,娄也。我那边猜的到是娄府,只迷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白叟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被毒蛇咬了,现在梦见一条绳索也是惊骇。’只是心中迷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本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以是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仆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何故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名邦胜会,能消无穷壮心。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补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副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娑而舞。”两公子看了,不堪感喟,此身飘飘如游瑶池。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畴昔,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相互大笑。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今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旬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类似,两公子流连不忍相别。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间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因而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归去了。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蜜斯,只见愁眉泪眼,长叹短叹。养娘道:“蜜斯,你才恭喜招赘了如许好姑爷,有何苦衷。做出这等模样?”蜜斯把日里的事奉告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风景,岂不误我毕生?”养娘劝了一回。公孙出去,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忸捏,相互也不便明言。今后啾啾唧唧,蜜斯内心迷惑。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蜜斯俗气。蜜斯更加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晓得,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非常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流。”蜜斯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瞥见不会中进士的人能够叫做个名流的?”说着,越要愤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毕生大事,不要如此。何况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仕进,莫非这平生还少了你用的?”蜜斯道:“‘好男不吃分炊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义,老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渐渐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经验,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蜜斯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掉队鲁编修闻声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就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端庄笔墨,是以,内心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民气疼这半子,如同心头一块肉。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归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归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奉告说,编修公因半子不肯做举业,内心着气,筹议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痹,口眼有些倾斜。蜜斯在旁泪眼汪汪,只是感喟。公孙也无何如,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边把脉。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老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尔忧愁烦闷,现出此症。治法抢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克日医家嫌半夏燥,一遇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插手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因而写立药方。连续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另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剂,插手几味祛风的药,垂垂见效。
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倒是奉告不得你。我自从客岁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统统,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敬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清楚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边过半年,也要一百两。像你这几两银子,还不敷我烧炉买炭的钱哩!’那人将银子拿了归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色彩!本日又刚好没有早餐米,以是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本来如此,这便如何样?”在腰间翻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籴米。未几时,老妪籴米回,往厨下烧饭去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内心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同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划子,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本身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旁,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边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喏。相互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出去。杨执中瞥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畴前破钞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如许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出来。我本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朱紫。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小我。”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子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返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本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出去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
不知杨执中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