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名士大宴莺脰湖侠客虚设人头会(2)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来宾,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菜,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气候清和,大家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持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很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马先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隐士和甫,鲁编修请了未曾到。席间八位名流,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谈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姣美风骚,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两边船窗四启,划子上奏着细乐,渐渐游到莺脰湖。酒菜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暗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晖映如同白日,一派乐声高文,在空旷处更感觉清脆,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那个不羡?游了一整夜,次早返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如何尽管交友如许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
张铁臂道:“晚生的技艺尽多,顿时十八,马下十八,鞭、锏、钺、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平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互助。最喜打天下有本领的豪杰,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忙贫民。以是落得四海无家,现在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只才是豪杰本质。”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技艺,他舞剑的身材,特别可观,诸先生何不劈面就教?”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书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讨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讨。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小我从屋檐上掉下来,浑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如何半夜里走进我的阁房,是何原因?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平生一个仇人,一个仇敌。这仇敌已衔恨十年,无从动手,本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内里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仇人已在这十里以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今后,我的苦衷已了,便能够捐躯为知己者用了。我想能够措办此事,只要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怀?以是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今后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怀!但此物作何措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匆急不能实施。候将五百金付去以后,我不过两个时候,即便返来,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瞬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来宾,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不知此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情;
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职位!”未曾说完,门上人出去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刚才到了,老爷们必要去道贺。”蘧公孙听了这话,仓猝先去道贺。到了晚间,公孙打发财人飞跑来讲:“不好了!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百口欢乐,办理摆酒道贺,不想痰病大发,顿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快请二位老爷畴昔!”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晓得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筹议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名流文人,改行访求举业。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相互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行动分歧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首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原因,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量,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内心,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故意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刚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当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畴昔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以是世人就加了我这一个外号。”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喝酒。”杨执中道:“前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瞥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沈醉,也还无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前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如何不戒?酒是断不成饮的。”四公子道:“这天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两公子大喜,马上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动,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叮咛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固执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列举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很多成分来。舞到那畅快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小我在那边,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手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斯须,大呼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世人奖饰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来宾游莺脰湖。”此时气候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戴热了,考虑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内心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白天在潜亭上了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考虑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边混,因一向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边说呆话,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瞥见?”老六道:“瞥见的。”权勿用道:“那边去了?”老六道:“是下中午候,我拿出去打赌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如何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小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相互?”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相互分歧,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白痴,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瞥见他穿戴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前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晓得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呼。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何如,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瞥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临时坐在大门板凳上,仓猝走出来,取出一顶旧方巾来与他戴了,便问:“此位懦夫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经常和你说的,驰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小我一起出去,就奉告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用饭,自有家人管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