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45章 诸葛佑僧寮遇友杜慎卿江郡纳姬

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可,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甘心的事,又没有阿谁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天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肩舆,两担行李。三小我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罕见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畴昔了。诸葛天申道:“这肩舆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那边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返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向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方才这出来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流,不知他来做甚么?我明日去会他。”

大师正讲着,道人又走出去讲道:“司里董太爷同一名金太爷已经出去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如何本日又在这里妆这个模样!清楚是哄人,实在可爱!”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本身去了凤冠,脱了衣服,说道:“小的在这里服侍。”金东崖道:“阿谁要你服侍!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他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能够。你如果如许混闹,我马上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重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下楼会账。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逛逛。”杜慎卿道:“这最风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古刹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炊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光辉,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瞥见本身的影子,盘桓了大半日。大师藉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返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处’。”杜慎卿道:“各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刚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玄,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未曾及,那边诛的到弟子上?何况永乐天子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抖擞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天下了!”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如何?此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

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那边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讲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小我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出去讲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出去作揖,坐下吃茶,闻声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出来。僧官又拦不住。二人走进房,见了这小我,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小我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多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作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本日是僧官老爷的丧事,你如何到这里混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龙三道:“太爷,这是我们私交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师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牲口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那边肯去。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本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返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

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本日丧事,我以是绝早就来替你当家。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发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甚么?这是个甚么模样!”仓猝把轿钱打发了去,又道:“龙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知己!你仕进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本身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还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本日未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甚么妆这个模样?”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伉俪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现在本身认不是罢了。是我未曾请你,获咎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妆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龙三道:“这公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摒挡,那有个坐在厅上的?惹的人说你家没表里。”说着,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夥的事,现在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晓得了,大师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的,叮咛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贯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迩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以是决意返舍。到家,小儿幸运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固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友,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晓得荀大人的事?”金东崖道:“不晓得。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本来如此。可见‘朝夕祸福’!”郭书办道:“尊寓现在在那边?”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屋子,在利涉桥河房。”世人道:“他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经籍,容日就教。”

季恬逸这三小我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折,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筹办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两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边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小我,三人出去,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本身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甚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本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德。现在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三人回到下处,恍忽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喧华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账,诸葛天申称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讨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抬桌子。杜慎卿道:“我本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时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当下摆上来,公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世人吃菜,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世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本身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萧金铉道:“本日对名花,聚良朋,不成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现在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感觉雅的如许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把眼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力。”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呜哭泣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动手,唱李太白《清平调》。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谛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吃到月上时分。晖映得牡丹花色更加精力。又有一树大绣球,仿佛一堆白雪。三小我不觉的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寂然醉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边回不在家。一向到三日,才见那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恰是春暮夏初,气候渐暖,杜公孙穿戴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出去。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而雅,飘然有神仙之概。此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出去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本身又说道:“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客岁考较时相会,又早半载不足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何况那日小弟小恙出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罢了。”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骚,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本日幸会,统统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就教,何得如此倒说?”

只见老衲人渐渐走出去,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翻开来,内里拿出一串祁门小炮火章。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烞烞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环绕酒菜摆布。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别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馈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你返来在我这里住。”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出来。

又过了一两日,气候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边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恬逸道:“他来做甚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民气里就明白想是要他娶小,就不再问。走出来,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漫步。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本日气候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顽顽。”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让,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世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顿时就呕吐起来。世人不美意义。因气候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

话说僧官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仓猝来报:“那小我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主子?”道人道:“如何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扇着炉子。僧官走出来,只见椅子上坐着一小我,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边。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

风骚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

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见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俄然翻出一首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爽的。”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必红如此,杨柳俄然青不幸。’难道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何必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现在先生把他做了诗,上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必然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会,杜慎卿告别了去。

当下下了岗子返来。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内里。季恬逸一见了,欢乐道:“苇兄,你来了!”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晓得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位先生贵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们同亲萧金铉先生。你莫非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恰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乐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杜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晓得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望久了,本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正待坐下,只听得一小我笑着呼喊了出去,说道:“各位老爷本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本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如何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如何不来?姑爷,你本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面前一笑皆知己,不是戋戋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幼年,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未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气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在东花圃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羽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羽士到神悲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当下陆连续续到了几十位客,掉队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羽士,走了出去,世人都不认得。内里一个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请安。”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别。僧官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决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但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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