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当下清算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交心。季苇萧道:“先生平生有山川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喧闹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情面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莫非情面只要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说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要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平生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恋人么?”杜慎卿道:“借使天下有如许一小我。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如许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以是对月伤怀,临风挥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内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亲信之间,相感于形骸以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孤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掉下泪来。
过了一日,水西门口挂出一张榜来。上写: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郑魁官;第二名,灵和班小旦葛来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他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鲍廷玺拉了郑魁官到杜慎卿寓处来见,劈面伸谢。杜慎卿又称了二两金子,托鲍廷玺到银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杯,上刻“艳夺樱桃”四个字,特为夸奖郑魁官。别的都把荷包、银子、汗巾、诗扇领了去。
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羽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髯毛,约有五十多岁的风景。那羽士下来作揖奉坐。叨教:“老爷贵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羽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羽士满脸堆下笑来,赶紧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见,如何反劳老爷来临?”忙叫道人快煨新奇茶来,捧出果碟来。
至北廊绝顶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
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罕事,和你商讨。”季苇萧道:“甚么希罕事?”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桥上共有多少梨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内心想做一个胜会,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处所,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小我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中间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材、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低,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线,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如许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闻声这话,那一个不滚来做戏!”来羽士拍动手道:“妙!妙!羽士也好见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羽士来看?”杜慎卿道:“如何不准?凡是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现在先商讨是个甚么处所。”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边又宽广,又风凉。”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羽士道:“现在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工夫——竟是蒲月初三罢。”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叨: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订交起来,极其逢迎。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入夜,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首,厥后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侄女儿,本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半子,重新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奉告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典,杜慎卿不堪感喟。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当下伶人吃了饭,一个个打扮起来,都是崭新的包头,极新奇的褶子,一个个过了桥来,打从亭子中间走去。杜慎卿同季苇萧二人,手内埋没纸笔,做了记认。少刻,摆上酒菜,打动锣鼓,一小我上来做一出戏。也有做“请宴”的,也有做“窥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纷繁不一。厥后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早晨,点起几百盏明角灯来。高高低下,晖映如同白日,歌声缥缈,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的人,闻声莫愁湖大会,都来雇了湖中捕鱼的船,搭了凉篷,挂了灯,都撑到湖中摆布来看。看到欢畅的时候,一个个齐声喝采。直闹到天明才散。当时城门已开,各自进城去了。
次夙起来,洗脸,擦番笕,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薰了香,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肩舆一向来到神悲观。将肩舆落在门口,本身步进庙门,袖里取出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
特此预传
风骚才子以外,更有怪杰;花酒陶情之余,复多佳话。
杜慎卿叫轿夫服侍着,本身曲盘曲折走到内里,听得内里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内里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寺人,穿戴蟒袍,左边一起板凳上坐着十几个唱生旦的伶人,右边一起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羽士,正在那边吹唱取乐。杜慎卿内心迷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内里?”因把小羽士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超卓的。又转头来看看这些伶人,也平常,又自内心想道:“来霞士他既是本身珍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内里。”杜慎卿走出来,倒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本身纂的《四书讲章》送来就教。作揖坐下,大家叙了来源,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嘲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返来讲究《四书》,圣贤但是如许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幅行乐图来求题,杜慎卿只感觉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发那小厮去了。
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纳宠去了。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昨晚如夫人进门,小弟未曾来闹房,本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未曾备席,未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取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得不俗,以是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女,原不是像个女人,你莫非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正该打了!”正笑着,只见来羽士同鲍廷玺一齐走出去道贺,两人更加忍不住笑。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用饭。吃过了饭,杜慎卿提及那日在神乐旁观见斗姆阁一个寺人,左边坐着伶人,右边坐着羽士,在那边吹唱作乐。季苇萧道:“如许欢愉的事,偏与如许人受用,好不成恨!”
正待用饭,小厮来禀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出去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出去。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如何了?”沈大脚道:“恰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都城走了大半个。因老爷人物生得太划一了,猜想那姑息些的女人配不上,不敢来讲。现在亏我留意探听,探听得这位女人,在花牌坊住,家里开着机房,姓王。女人十二分的人才还多着半分,本年十七岁。不要说女人斑斓,这女人有个兄弟,小他一岁,如果打扮起来,淮清桥有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女人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清算,我明日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何如。不然,我做如许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才子,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天子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脾气,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只见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带了一小我,挑着一担东西——两只鸭、两只鸡、一只鹅、一方肉、八色点心、一瓶酒,来看姐姐。杜慎卿道:“来的恰好!”他向杜慎卿见礼。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公然斑斓,他姐姐实在不如他,叫他出来见了姐姐就出来坐。叮咛把方才送来的鸡鸭清算出来吃酒。他见过姐姐,出来坐着,杜慎卿就把湖亭做会的话奉告了他。留歌道:“风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苇萧道:“不但,本日就要就教一只曲子我们听听。”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来,吃了一会。鲍廷玺吹笛子,来羽士打板,王留歌颂了一只“碧云天——长亭饯别”。音韵婉转,足唱了三顿饭时候才完。世人吃得酣醉,然后散了。
写毕,交与鲍廷玺收了,又叫小厮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来。季苇萧、杜慎卿、来羽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写,便筹议请这些客。季苇萧拿一张红纸铺在面前,开道:“宗先生、辛先生、金东崖先生、金寓刘先生、萧金铉先生、诸葛先生、季先生、郭铁笔、僧官老爷、来羽士老爷、鲍老爷,连两位仆人,共十三位。”就用这两位名字写起十一副帖子来,摒挡了半日。
杜慎卿送了返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坊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悲观去看朋友。”叮咛已毕,当晚无事。
杜慎卿内心想:“这天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羽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你就是来霞士!”本身内心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羽士不晓得甚么意义。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就教。慎卿没何如,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家告别。羽士定要拉动手送出大门,问了然:“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实在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肩舆,方才出来了。杜慎卿上了轿,一起忍笑不住,内心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来看了榜,都忻忻对劲,也有拉了家去吃酒的,也有买了酒在旅店里吃酒道贺的。这个吃了酒,阿谁又来吃,足吃了三四天的贺酒。自此,传遍了水西门,闹动了淮清桥,这位杜十七老爷名震江南。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名宗先生来拜。出去作揖坐下,宗先生提及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杜慎卿不承诺。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方才这一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这怕现在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得志的兄弟!”说着,就捧上饭来。
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出去,说道:“内里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杜慎卿道:“我那边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出去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请他出去。郭铁笔走出去作揖,道了很多敬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弟子、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闻声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内里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家送了出去。杜慎卿返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有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蒲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梨园后辈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会合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夸奖。风雨无阻。
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小我。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此人生得超脱风骚,确又是个男美,不是像个妇人。我最恼人奖饰美女人,动不动说像个女人,这最好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晓得。”杜慎卿拍着案道:“这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此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等闲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发形秽,以是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小我,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须是长兄本身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边?”季苇萧道:“他在神悲观。”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构造,传的他晓得,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现在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内里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悲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出来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健结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
到初三那日,发了两班戏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仆人先到,众客也垂垂的来了。鲍廷玺领了六七十个唱旦的伶人,都是单上画了“知”字的,来叩见杜少爷。杜慎卿叫他们先吃了饭,都打扮起来,一个个都在亭子前走过,细看一番,然后退场做戏。众伶人应诺去了。
诸名流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环绕,微微有点薰风,吹得波纹如縠。亭子外一条板桥,伶人打扮了出去,都从这桥上过。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门,让伶人走过桥来,一起从回廊内转去,进东边的格子,一向从亭子中间走出西边的格子去,好细细看他们袅娜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