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敦友谊代兄受过讲堪舆回家葬亲
睡到四更时分,门外一片声大喊,两弟兄一齐惊觉,瞥见窗外通红,晓得是对门失火。仓猝披了衣裳出来,叫齐了邻居,把父母棺木搬到街上。那火烧了两间屋子,到天亮就救息了。棺木在街上。五河民风,说棺木抬出门,再要抬出去,就要贫民家。以是众亲朋来看,都说乘此抬到山里,择个日子葬罢。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两人葬父母,天然该正端庄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遍请亲朋会葬,岂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义,仍旧将棺木请进中堂,择日出殡。”二先生道:“这何消说!如果要穷死,尽是我弟兄两个当灾。”当下世人劝着总不听,唤齐了人,将棺木请进中堂。候张云峰择了日子,出殡归葬,甚是尽礼。那日,阖县送殡有很多的人,天长杜家也来了几小我。自此,传遍了五门四关厢一个大消息,说余家兄弟两个更加楞串了皮了,做出如许倒运的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张云峰一一领命,过了几日,寻了一块地,就在祖坟中间。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张云峰到山里去,亲身复了这地,托祖坟上山主用二十两银子买了,托张云峰择日子。日子还未曾择来,那日闲着无事,大先生买了二斤酒,办了六七个盘子,筹算老弟兄两个本身谈谈。到了下晚时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
仆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这十几年,不想二位贤弟就这般精于地理。”余敷道:“不瞒大哥说,颠末我愚弟兄两个看的地,一毫也没得辨驳的。”余大先生道:“方才这土是那山上的?”余二先生指着仆人道:“便是贤弟家四叔的坟,商讨要迁葬。”余大先生屈指道:“四叔葬过已经二十多年,家里也还安然,能够不必迁罢。”余殷道:“大哥这是那边来的话!他那坟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蚂蚁。做儿子的人,把个父亲放在水窝里、蚂蚁窝里,不迁起来,还成小我!”余大先生道:“现在寻的新地在那边?”余殷道:“昨日这地不是我们寻的。我们替寻的一块地在三尖峰,我把这情势说给大哥看。”因把这桌上的盘子撤去两个,拿指头蘸着封缸酒,在桌上画个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这是三尖峰。那边来路远哩。从浦口山上发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曲折曲,骨里骨碌,一起接着滚了来。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一个炮,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社里吃了一壶茶,起家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往那边走?大朝晨下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剌。莫非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倒是本身的要去寻别人?对门这茶社背面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里手,你要写就出来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社前面去。差人望着里边一人道:“这余二相要写个诉呈,你替他写写。他本身做稿子,你替他誊真,用个戳子。他不给你钱,少不得也是我当灾。昨日那件事,关在饭店里,我去一头来。”
又过了几日,弟兄二人商讨,要去拜风水张云峰。刚好一个本家来请吃酒,两人拜了张云峰,便到那边赴席去。那边请的没有外人,就是请的他两个嫡堂兄弟:一个叫余敷,一个叫余殷。两人见大哥、二哥来,仓猝作揖,相互坐下,问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本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仆人坐在底下道:“还未曾来哩,阴阳生才拿过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点了主考了。闻声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没有甚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本身拍他一下?”余殷红着脸道:“但是不然。他现在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学士,又带着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阁子里议事。他回的话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莫非怕获咎他么?”仆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来,闻声说应天府尹进京了?”余大先生还未曾承诺,余敷道:“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获咎府尹,唧唧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本身请陛见,以是进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改换的事,翰林院衙门是不管的,这话恐一定确。”余殷道:“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说罢,摆上酒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伴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烫上滚热的封缸酒来。
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厮道:“我晓得了。拜上你家老爷,我们就来。”打收回门。随即一个姑苏人在这里开糟坊的,打发人来请他弟兄两个到糟坊里去沐浴。大先生向二先生道:“这凌朋友家请我们,又想是有酒吃。我们现在扰了凌风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两个相携着来到凌家,一进了门,听得内里一片声吵嚷。倒是凌家因在客边,雇了两个乡里大脚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民风是个小我都要同雇的大脚婆娘睡觉的,不怕端庄敞厅里摆着酒,大师提及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没缝。欣欣对劲,不觉得耻辱的。凌家这两个婆娘,相互迷惑,你迷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钱,我迷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钱,争风妒忌,打吵起来。又大师搬楦头,说偷着店里的店官,店官也跟在里头打吵,把厨房里的碗儿、盏儿、碟儿打的粉碎,又伸开了大脚,把沐浴的盆桶都翻了。余家两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劝了半日,辞了仆人出来。仆人不美意义,千告罪,万告罪,说他日再请。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县里。县里据他的呈子回文道: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吃了一会,仆人走出来拿出一个红布口袋,盛着几块土,红头绳索拴着,向余敷、余殷说道:“本日请两位贤弟来,就是要看看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几时破土的?”仆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翻开拿出土来看,余殷夺过来道:“等我看。”劈手就夺过来。拿出一块土来放在面前,把头歪在右边看了一会,把头歪在左边又看了一会,特长指头掐下一块土来,送在嘴里,歪着嘴乱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块土就递与余敷,说道:“四哥,你看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着在灯底下,翻过来把正面看了一会,翻过来又把背面看了一会,也掐了一块土送在嘴里,闭着嘴,闭着眼,渐渐的嚼。嚼了半日,展开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尽着闻。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公然不好。”
这文书回了去,那边再不来提了。余二先生一块石头落了地,写信约哥返来。大先生返来,细细问了这些事,说:“全费了兄弟的心!”便问:“衙门使费一总用了多少银子?”二先生道:“这个话,哥还问他怎的?哥带来的银子,摒挡下葬为是。”
知县接了关文,又传余二先生来问。余二先生道:“这更有的辩白了。生员再细细具呈上来。只求太父师做主。”说罢下来,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赵麟书说道:“姐夫,这事不是如许说了。清楚是大爷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书来,姐夫为甚么本身缠在身上?不如老诚恳实具个呈子,说大爷现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关,姐夫落得洁净无事。我这里娃子不哭奶不胀,为甚么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本身门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张,你不要替我焦心。”赵麟书道:“不是我也不说。你家大爷常日脾气不好,获咎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小我,你大爷偏要拿话获咎他。就是这两天,方二爷同彭乡绅家五房里做了亲家,五爷是新科进士,我闻声说就是王公做媒,择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们席间必然讲到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说出你令兄欠好处,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当时王公作歹起来,反说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还是依着我的话。”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递一张呈子。若那边催的紧,再说出来也不迟。”赵麟书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罢。”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赵麟书见说他不信,就归去了。
余二先生和代书拱一拱手。只见桌傍板凳上坐着一小我,头戴破头巾,身穿破直裰,脚底下一双打板唱曲子的鞋,认得是县里吃荤饭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瞥见余二先生出去,说道:“余二哥,你来了,请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来这里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你这个事,我晓得。”因扯在中间去,悄悄说道:“二先生,你这件事虽非钦件,将来少不得打到钦件里去。你令兄现在南京,那个不晓得。自古‘地头文书铁箍桶’,总以当事为主,当事是彭府上说了就点到推行的。你现在作速和彭三老爷去商讨。他家一门都是龙睁虎眼的角色,只要三老还是个大德人,你现在着了急去求他,他也还一定计算你常日未曾在他分上周旋处。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能够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论起理来,这几位乡先生,你们常日原该联络,这都是你令兄太自大处。及到弄出事来,却又没有个靠傍。”余二先生道:“极蒙体贴,但方才县尊已面许我回文。我且递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为考虑。”唐三痰道:“也罢,我看着你写呈子。”当下写了呈子,拿进县里去。知县叫书办据他呈子备文书回有为州。书办来要了很多纸笔钱去,是不消说。
有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
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有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性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以后,风影备有酒菜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告别,由南京回五河客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性命重情,烦贵县查照来文事理,星即差押该犯赴州,以凭审结。望速,望速!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抵的意义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年翻戏万不成来家。我闻声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摒挡清楚了,来接大哥,当时大哥再返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甚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天然晓得。”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速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焦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晓得,我倒反焦心。”
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首。
数米量柴以外,别有经纶。
正说着,小厮捧上五碗面。仆人请诸位用了醋,把这青菜炒肉夹了很多堆在面碗头上,世人举起箸来吃。余殷吃的差未几,拣了两根面条,在桌上弯曲折曲做了一个来龙,睁着眼道:“我这地要出个状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两只眼睛剜掉了。”仆人道:“那地葬下去天然要发。”余敷道:“怎的不发?就要发!并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着就要发,你葬下去才晓得好哩。”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闻声几位朋友说,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孙发财的话也是迷茫。”余敷道:“但是不然。父母公然安,子孙怎的不发?”余殷道:“但是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坟,一个龙爪子刚好搭在他太爷左膀子上,所之前日彭老四就有这一拍。莫非不是一个龙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坟上去看,你才晓得。”又吃了几杯,一齐起家道扰了,小厮打着灯笼,送进余家巷去,各自归家安息。
过了半个月,文书转头来,上写的明净。写着:
风尘恶俗当中,亦藏俊彦;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讨道:“昨日那两个兄弟说的话,如何一个事理?”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讨为是。”大先生道:“这最有理。”次日,弟兄两个备了饭,请张云峰来。张云峰道:“我平常时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因太老爷的大事托了我,怎不经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爱,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们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归着,现在奉求云翁,并不必讲发富发贵,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我们愚弟兄就感激不尽了。”
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能够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起家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明净呈子来,我这里替你答复去。”
两位先生走出凌家门,便到虞家。虞家酒菜已散,大门关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们仍旧回家吃本身的酒。”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来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个盘子已是娘娘们吃了,只剩了个空壶空盘子在那边。大先生道:“本日有三处酒吃,一处也吃不成。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弟兄两个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餐,吃了几杯茶,相互进房安息。
案据贵州移关:“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有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性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以后,风影备有酒菜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告别,由南京回五河客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性命重情……”等因到县。准此,本县随即拘传本生到案。据供:生员余持,身中,面麻,微须,年四十四岁,系廪膳生员,未曾出贡。本年四月初八日,学宪按临凤阳,初九日行香,初旬日悬牌,十一日科试八门生员。该生余持进院赴考,十五日覆试案发取录。余持次日进院覆试,考居一品级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学宪起马,回籍肄业。安能一身在凤阳科试,又一身在有为州诈赃?本县取具供词,随取本学册结对,验该生委系在凤阳科试,未曾到有为诈赃,不便解送。恐系本土光棍,顶名冒姓。理合据实回明,另缉审结如此。
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二爷正在那边和县里差人说话,接了回书,打发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边来文,说是要撮要犯余持。我并未曾到过有为州,我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过未曾到过,阿谁瞥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戴檀木靴还不肯招哩。阿谁肯说实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未曾到过有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端的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未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当今有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未曾到过。你且拿去本身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