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山门贤人饯别五河县势利熏心
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劈面,姚五爷上坐,仆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活力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阿谁说的?叨教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天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如许获咎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肯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如果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瞥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晓得他的迂性呆气发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伶人吹打已毕,奉席让坐。伶人上来参堂,庄非熊起家道:“本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驰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如何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骚事,述了一遍,世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恰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以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何如?”世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傍晚时分,世人散了。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做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饯别。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但是太尊那边来的?”虞华轩道:“如何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公然是太尊内里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3、方老六他们二位。我闻声此人来,正在这里迷惑。他公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灯号,到处来哄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此人未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必然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莫非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此人是驰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名流,他既是名流,京里必然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何况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小我,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此人必然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尽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菜为甚么到此时还不断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菜已经伏贴了。”
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经验小儿。每年修金四十两,节礼在外。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出去,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直裰,薄底布鞋,斑白髯毛,酒糟脸,出去作揖坐下,道:“好呀,本日刚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首席,众位陪坐。天气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崭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公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多么气势,我是亲眼瞥见的。现在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小我。不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讲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本日朝晨,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小我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歹那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着姚五爷嘲笑道:“何如?”
正说着,小厮来讲:“姚五爷出去了。”两小我同站起来。姚五爷出去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另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昨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如许扯谎?”
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内心欢乐,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刚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操行,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朽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逢迎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普通,我怎不经心教诲。若说落第人、进士,我这未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操行文章,公子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说罢,相互笑了。择了个谷旦,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来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以后,和二先生商讨,要到南京去感谢杜少卿,又因银子用完了,趁便便能够寻馆。清算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杜少卿不堪感喟。正在河房里闲话,内里传出去,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余大先生问是那一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无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出去,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贵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本日偶然中又晤一名高贤,真为幸事。”重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本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采。”汤镇台道:“这是局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未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欢愉,却也悔之无及。”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那边?”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吃过茶,告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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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普通,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换了一巡真天都,虽是隔年陈的,那香气尤烈。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不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汤镇台道:“公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好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晓得。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挪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余大先生上了师位。虞华轩告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出去。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本日恭喜公子开馆。”虞华轩道:“恰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场面,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现在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余大先生瞥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客岁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恰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以是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瞥见,实在精力,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世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顶用的了。豪杰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长进士,虽不能像彭老四做如许大位,或者像老3、老二候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瞥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
斯须,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家道:“我去逛逛再来。”唐二棒椎道:“你本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本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晓得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
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返来。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奉告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相互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归去,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速归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告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边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内里见了帖子,忙叫请会。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仆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相互敬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今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现在刚幸亏舍,何不竟请一会?”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叮咛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来,刚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附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汤镇台坐了一会,起家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觉得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农户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
乡僻空中,偏多慕势之风;黉舍宫前,竟行非礼之事。
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划子,在水西门起行,只要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虞博士也不堪凄然。邀到船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两十担米,每年养着我伉俪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当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能够饣胡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经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挥泪分离。
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待,庄征君已先在那边。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清算了一个大敞榭,四周都插了菊花。此时恰是玄月初五,气候亢爽,大家都穿戴祫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世人迎请出去,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天涯之人,今幸得贤仆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以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庄濯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本日光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就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就教你。就是我前科幸运,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未曾到县里来,现在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现在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虞华轩道:“如何说?”唐二棒椎道:“你莫非未曾闻声,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还是还他?”虞华轩道:“我莫非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大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如许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未曾中过,这些宦海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一定晓得。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款式必有个来源,莫非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如许写,就如许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用饭,我问他。”
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返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边来的?”正迷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窗教弟季萑顿首拜。”虞华轩出到厅上驱逐。季苇萧出去,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店主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本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重新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友?”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弟子,以是邀小弟在他幕中同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能够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以是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然,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要仁昌、仁风雅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以是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现在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太守,何需求同如许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内心,却不成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处所耳目浩繁,明日备个薄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道别去了。
当下行了一个“欢愉喝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师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归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屙屎。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出去。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