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五义

第94章 死里生千金认张立,苦中乐小侠服史云

且说绿鸭滩内有渔户十三家,内里有一人年纪四旬开外,姓张名立,是个极其本分的,有个老伴儿李氏。老两口儿无儿无女,每日捕鱼为生。这日张老儿夜间撒下网去,往上一拉,感觉沉重,觉得得了大鱼,连唤:“妈妈,快来,快来!”李氏听了,出来问道:“大哥,唤我做甚么?”(这老两口儿夙来就是这等称呼,男人管着女人叫妈妈,女人管着男人叫大哥。当初不知是如何论的,现在惯了,习觉得常。)张立道:“妈妈,帮我一帮,这个行货子可不小,”李氏上前帮着拉上船来,将网翻开,看时倒是一个女尸,另有竹窗一扇托定。张立连连啐道:“倒霉,倒霉!快些掷下水去。”李氏忙拦道:“大哥不要性急,待我摸摸,另有气味没有。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吗?”公然摸了摸,胸前兀的乱跳,说道:“另有气味,快些控水。”李氏又舒掌揉胸。未几时,净水流出很多,方才垂垂复苏,哼哼出来。婆子又扶她坐起,略定定神,方渐渐呼喊,细细问明来源。

正说间,只见有很多人抗着桌凳的,挑着家伙的,背着大锅的,又有倒换挑着调和的,另有合股挑着菜蔬的,纷繁攘攘送来,老儿接迎不暇,顿时放满一院子。也就是绿鸭滩,若到别处,似如许行情面的也就极少儿的。满是史云筹措帮手。却好李弟老的也来了,将东西点明记账,一一收下。张老儿唯恐错了,还要本身记了暗记儿。来一个,史云叮嘱一个,道:“乡亲,明日早到,不要迟了。千万,千万!”到傍晚时,俱已收齐,史云方同李弟老的归去了。

众渔人公然同心尽力,办事轻易的很。真是争强赌胜,竟有出去二三十里地捕鱼去的,也有带了老婆孩儿去的,也有带了弟男人侄去的。刚到了第二天,交到史云处的鱼虾真就很多。史云裁夺着,各家平匀了,估计着够用的,便奉告他等道:“或人或人交的多,明日不必交了。或人或人交的少,明日再找补些来。”他立即找着行头,公允买卖,换了钱钞,沽酒买菜,全送到张立家中。张立见了这些东西,又是欢乐,又是焦急:欢乐的是得了女儿,如此风景面子;焦急的是这些东西,可如何措置呢?史云笑道:“这有何难。我只问你,烧柴预备下了没有?”张立道:“预备下了。你看,靠着篱笆那两垛,可够了么?”史云瞧了瞧,道:“够了,够了,还用不了呢。烧柴既有,老兄,你就不必管了。彻夜五鼓我们乡亲都来这里,满是本身脱手。你不消筹措,尽等着喝喜酒罢。”张立听了,哈哈大笑,道:“全仗贤弟用心,劣兄如何当得!”史云笑道:“有甚要紧,一来给老兄道贺,二来大师凑个热烈,畅快畅快,也算是我们渔家乐了。”

李氏又寻觅茶叶烧了开水,将茶叶放在锅内,然后用瓢和弄个不了,方拿过碗来,擦抹净了,吹开沫子,舀了半碗,擦了碗边,递与牡丹,道:“我儿喝点热水,暖暖寒气。”牡丹见她殷勤,不忍违却,赶紧接过来,喝了几口。又见她将叶取出,重新刷了锅,舀上一瓢水,找出小米面,做了一碗热腾腾的白水小米面的疙瘩汤,端到蜜斯面前,放下一双黄油四棱竹箸,一个白沙碟儿腌萝卜条儿。牡丹过意不去,端起碗来,喝了点儿,尝着有些甜津津的,倒没有别的味儿,因而就喝了半碗;咬了一点萝卜条儿,觉着扎口的咸,赶紧放下了。她因喝了半碗热汤,顿时将寒气散出,满面香汗如沈。婆子在旁瞥见。赶紧掀起衣衿,悄悄给牡丹打扫,更暴露本来脸孔,鲜妍非常。婆子越瞧越爱,越爱越瞧,如获珍宝普通。又见张立出去。问道:“闺女这时好些了?”牡丹道:“请爹爹放心。”张立听蜜斯的音声改换,不像先前微小,并且活了不敷五十岁,向来没闻声有人叫他“爹爹”二字。现在听了这一声,仿佛成仙了道,醍醐灌顶,从心窝里收回一股至性达天的乐来,哈哈大笑,道:“妈妈,好一个闺女呀!”李氏道:“恰是,恰是。”说罢,二人大笑不止。此时天已发晓。李氏便合张立商讨,说:“女儿在县宰处,必是珍羞甘旨惯了,千万不要委曲了她。你卖鱼返来时,千万买些好吃食返来。”张立道:“既如此,我多秤些肥肉,再带些豆腐白菜,你道好不好?”李氏道:“很好,就是如此。”

今后佳蕙就在邵老爷处将养身材。她原没有甚么大病,未几几日,也就好了。夫人也曾背后里问过她,有了婆家没有。她便答道:“自幼与施生攀亲。”夫人也悄悄奉告了老爷。自那日开船行到梅花湾的双岔口,此处倒是两条路:一股往东南,倒是上长沙;一股往东北,倒是绿鸭滩。

一来二去,大家纳罕儿,说张老者老两口儿想开了,无儿无女,每天弄嘴吃。就有搭讪过来闻闻香味的意义,遇巧就要尝尝。谁知到了屋内一看,见床上坐着一名花枝招展,如同月殿嫦娥、瑶池仙女似的一名女人。这一惊不小,各各诘问起来,方知老伉俪得了义女,谁不欢乐,谁敢怠慢,顿时鼓吹开了。十二家渔户俱各要前来驾喜。

未几时,天已大亮,陆连续续田妇村姑俱各来了。李氏赶紧迎出,相互拂袖道贺伸谢,又见了牡丹,一个个咂嘴吐舌,无不惊奇。牡丹到了此时,也只好欢迎应酬,略为发挥,便哄的这些人欢乐,不知如何是好。到了饭得之时,座儿业已调好。屋内是女眷,统统桌凳俱是齐备的,就是家伙也是挑清秀的。内里院子内是男客,也有高桌,也有矮座,大盘小碗,一概不拘。这满是史云的调剂,真真也难为他。大师非论亲疏,以齿为序。我拿凳子,你拿家伙,相互嘻嘻哈哈,团团围住,真是利落。顷刻杯盘狼籍。虽非嘉肴甘旨,倒是鲜鱼活虾,荤素俱有,左添右换,以多为盛。大师先前慢饮,厥后有些酒意,便呼么喝六豁起拳来。

次日四鼓时,史云与李弟老的就来了。果是五鼓时,众乡亲俱各来到。张老儿迎着伸谢。史云便分开角色,谁挖灶烧火,谁做菜蔬,谁调坐位,谁抱柴担水,俱不消张立操一点心。乐的个老头儿出来出来,这里瞧瞧,那边看看,如同跳圈猴儿普通,一会儿又进屋内问妈妈道:“闺女吃了甚么没有?”李氏道:“大哥不消你筹措,我与女儿自会补救。”张立猛见李氏,笑道:“嗳呀!妈妈本日也欢畅了,竟自洗了脸,梳了头了。”李氏笑道:“甚么话呢。众乡亲道贺,我若黑脸乌嘴的,如何见人呢?你看我这头还是女儿给我梳的呢。”张立道:“显见得你有了女儿,就教唆我那孩子梳头。再过几时,你用饭还得女儿喂你呢。”李氏听了,啐道:“呸!没的瞎扯白道的了。”张立笑吟吟的出去了。

史云便到了张立的家中,将此事申明,又见了牡丹果然是如花似玉的女子,欢愉非常。张立便要筹措起事来。史云道:“大哥不消操心,我已俱各办好。老兄就筹措下烧柴就是了,别的一概不消。”张立道:“我的贤弟,这个是不轻易,如何筹措下烧柴就是了呢?”史云道:“我都替老兄筹算下了,样样俱全,就短柴火,别的全有了。我是再不扯谎的。”张立还是半疑半信的,只得深深谢了。史云执手回家去了。

此中有一个姓史名云,会些技艺,且胆量过人,是个见义敢为的男人。是以这些渔人们皆正视他,凡遇大小事儿,或是他出头,或是与他相商。他若定了主张,这些渔户们没有不依的。现在要与张老儿道贺,这三一群、五一伙,陆连续续俱各找了他去,奉告他张老儿得女儿的情由。

且说假蜜斯闻听邵公此问,便将身材多病,奉父母之命,前去唐县救治养病的话,说了一遍。邵老爷道:“这就是令尊的不是了。你一个闺中弱质,如何就叫奶公奶母带领去赴唐县呢?”假蜜斯赶紧答道:“平素经常来往。不想此次船家不良,也是侄女运气不济。”邵老爷道:“理宜将侄女送回,奈因钦限告急,难以迟缓。与其上唐县,何不随老夫到长沙,现有老荆同你几个姊妹,颇不孤单。待你病体好时,我再写信与令尊,不知侄女意下如何?”假蜜斯道:“既承叔父垂怜,侄女敢不从命。但不知婶母在于那边?待侄女拜见。”邵老爷满心欢乐,赶紧叫仆妇丫环搀着蜜斯,送到夫人船上。本来邵老爷有三个蜜斯,见了假蜜斯,无不欢乐。

刚好史云与张立猜拳。张立叫了个“七巧”,史云叫了个“全来”。忽听内里接声道:“可巧俺也来了,可不是全来吗?”史云便抬头往外侧听。张立道:“听他则甚?我们且猜拳。”史云道:“老兄且慢。你我十三家俱各在此,内里谁敢答言?待我出去看来。”说罢,立起家来,启柴扉一看,见是个年幼之人,背着包裹,正在那边张望。史云咄的一声,道:“你这后生窥测怎的?方才答言的敢则是你么?”年幼的道:“不敢,就是鄙人。因见你们喝酒热烈,不觉口内流涎,俺也要沽饮几杯。”史云道:“此处又非酒坊饭铺,如何说‘沽饮’二字?你妄自答言,俺也不计算于你,快些去罢。”说罢,刚要回身,只见少年人一伸手将史云拉住,道:“你说不是酒坊,如何有这些人聚饮?敢是你欺负我外村夫么!”史云听了,顿时喝道:“你这小厮好生无礼!俺饶放你去,你反拉我不放。说欺负你,俺就欺负你,待如何!”说着,扬手就是一掌打来。幼年之人微微一笑,将掌接住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搡。只听咕咚一声,史云抬头栽倒在地,心中暗道:“好大力量!倒要留意。”仓猝起来,复又脱手。只见张立出来劝道:“不要如此,有话慢说。”问了启事,便对年幼的道:“老弟休要错会了意。这真不是酒坊饭铺,这些乡亲俱是给老夫道贺来的。老弟如要吃酒,何妨请进,待老夫奉敬三杯。”年幼的闻声了酒,便喜笑容开的道:“叨教老丈贵姓?”张立答了姓名。他又问史云,史云答道:“俺史云,你待如何?”年幼的道:“史云大哥恕小弟鲁莽,休要见怪。”说罢,一揖到地。

本来此女就是牡丹蜜斯。自落水以后,亏了竹窗托定,顺水而下,不计里数,漂流至此。本身心内明白,不肯说出真情,答言:“是唐县宰的丫环,因要接金蜜斯去,手扶竹窗,贪看水面。不想竹窗掉落,本身随窗落水,不知不觉漂流至此。叨教妈妈贵姓?”李氏一一奉告明白,又悄悄合张立筹议道:“你我半生无儿无女。我今瞥见此女生的非常美丽,言语聪明,我们何不将她以为女儿,将来岂不有靠么?”张立道:“但凭妈妈区处。”李氏便对牡丹说了。牡丹连声应允。李氏见牡丹应了,欢乐非常。顿时疼女儿的心盛,也不肯捕鱼,吃紧催大哥快快回庄,好与女儿换衣服。张立撑开船,来到庄内。李氏搀着牡丹进了茅舍,找了一身洁净衣服,叫蜜斯换了。本是珠围翠绕,现在改了荆钗布裙。

史云听了,鼓掌大乐,道:“张大哥为人诚笃,忠诚不足,现在得了女儿,将来必有好报。这是他老伉俪一片至诚所感,各位到此何事?”世人道:“因要与他道贺,故此我等特来计算。”史云道:“很好,我们庄中有了丧事,理应作贺。但只一件,你我俱是费事之人,家无隔宿之粮,谁是充沛的呢?大师这一去,人也很多,岂不叫张大哥难堪么?既要与他道贺,总要大师真乐方好。依我倒有个主张。我们原是鱼行心机,乃是本地风景。大师以三日为期,全要辛苦辛苦,奋勇捕了鱼来,俱各交在我这里出脱。该留下我们吃的留下吃,该卖的卖了钱买调和沽酒,全有我呢。”又对一人道:“弟老的,这两天你要常来。你到底认得几个字,也拿的起笔来,有能够写的必要帮着我记记方好。”本来此人姓李,满口答允道:“我每天早来就是了。”史云道:“更有一宗要紧的,是日大师去时,务必连桌凳俱要携了去方好。不然,张大哥那边,如何有这些凳子家伙桌子呢?我们到了那边,大师脱手,干脆不消张大哥筹措,叫他伉俪安安稳稳乐一天。只算大师凑在一处,热热烈闹的吃喝一天就完了。别的送礼送物,皆是虚文,一概不消。众位觉得何如?”世人听罢,俱各欢乐,道:“好极,好极!就是如许罢。但只一件,此中有人丁多的,有少的,这如何样呢?”史云道:“全有我呢,包管平允,谁也不能亏损,谁也不能占便宜。实在乡里乡亲安在乎这上头呢,但是办事必得要公。大师就辛苦辛苦罢,我到张大哥那边给他送信去。”世人散了。

乡间人不懂的珍羞,就知肥肉是好东西,若动了豆腐白菜便是开斋,这都是等闲不动的东西。实在所费多少?他却另有个算盘。他道有了好菜,需求多吃;既多吃,不但费菜,连饭也是费的,细心算来,还是不吃好菜的好。现在他伉俪乍得了女儿,一来怕女儿受屈,二来又怕女儿笑话瞧不起,是以发着狠儿,才买肉买菜,调着样儿清算出来。牡丹不过星星点点的吃些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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