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冒风雪樊建威访朋 乞灵丹单雄信生女
这一首雪诗,单说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筹,行旅的愁媒,却又在偶然中令人汇合。樊建威自离山东,一日到了河东,进潞州府前,挨查了几个公文下处,寻到王小二店,问道:“借问一声,有个山东济南府人,姓秦号叫做叔宝,会在你家作寓么?”小二道:“是有个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月朔日,卖了马做盘费,星夜归去了。”樊建威闻言,长叹堕泪。王小二店里有客,一阵大喊小叫,回身走出来了。
一日叔宝闲着,正在书房中看花遣兴。雄信出去讲了几句闲话,双眉微蹙,沉默无语,斜立苍苔。叔宝见他这个模样,只道他有厌客之意,耐不住问道:“二哥常日胸怀洒落,笑傲生风,本日何故似有忧疑之色?”雄信道:“兄长不知,小弟平生再不喜愁。前日亡兄被人射死,小弟气闷了三四日,因这桩事,孔殷难以摆布,且把丢开。现在只因弟妇有恙,没法能够调节,故此忧形于色。”叔宝道:“恰是我忘了问兄,尊嫂是谁氏之女?完姻几年了?”雄信道:“弟妇就是前都督崔长仁的孙女,当年岳父与弟父有交。不道未几几时,父母双亡,家业飘零,故此其女即归于弟处。且喜贤而有智,只是结褵以来,六七年了尚未出产。喜得今春有身,迄今十一月尚未产下,故此弟忧疑在心。”叔宝道:“弟闻自古虎子麟儿,必不轻易出胎;况吉人天相,天然瓜熟蒂落,何必过虑?”
谁堪登眺烟云里,水远山长愁杀人。
明珠方吐艳,兰茁尚无芽。
一双怪眼,两道拳眉。鼻尖矗立,仿佛鹰爪钩镰,须鬓疏松,却似狮张海口。嘴里念着番经罗喃,手里摇着铜磬琅珰。只道达摩乘苇渡,还疑铁拐降山庄。
又接了赏灯的酒,仆人也困乏了。雄信十八日晚间,回到后房中去睡了。叔宝本身牵挂老母,再不得睡下,尽管在灯底下走来走去。那些部下人见他不睡,问道:“秦爷,这迟早如何还不睡?”叔宝道:“我要回山东之心久矣,奈你员外情厚,我要辞他,却开不得口。各位可好让我去,我留书一封,谢你员外罢。”因仆人好客,部下人个个是殷勤的人,世人道:“秦爷在此,恰好多住住儿去,小的们如何敢放秦爷归去?”叔宝道:“若如此我更有处。”又在那厢点头指手,似有别思。世人恐怕一时照顾不迭,被他走去,仆人毕竟见怪。一边与叔宝发言,一边就有人今后边报与仆人道:“秦大爷要去了。”雄信闻言,披衣靸履而出道:“秦大哥为何陡发归兴?莫不是小弟简慢不周,有些见罪么?”叔宝道:“小弟归心,无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开言。现在归念一动,时候难留,梦魂倒置,怕着床笫。”言罢流下泪来。有集唐诗道:
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留。
雄信与叔宝把盏喝酒,指桌上礼品向叔宝道:“些微薄敬,望兄哂纳。昔日丁宁求荣不在朱门下,这句话说,兄当服膺,不成忘了。”魏玄成道:“叔宝兄低头人下,易短豪杰之气;况弟曾遇异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长。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时佐命功臣?就是小弟托迹黄冠,亦是待时而动。兄可依员外之言,天生我材,断不沦落。”叔宝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这叫做久处令人贱,赆送了几十两银子,他就叫我不要入公门。他把我当在家常是少了饭钱卖马的人。不知我虽在公门,高低来往朋友,赆礼盘费,费几百金不能过一年,他就说很多闲话。”只得口里报答道:“兄长金石之言,小弟当铭记肺腑。归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对饮三杯,玄成也陪饮了三杯。叔宝告别,把很多物件,都捎在马鞍鞒后,举手道别。恰是:
天北风大,刮下一场大雪来。樊建威冒雪冲风,耳朵里颈窝里,都钻了雪出来,寒气又来得短长,口也开不得。只见:
雪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
叔宝闻知,不堪欣喜。倏忽间未几几日,已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到天明,拥炉谈笑,却忘了身在客乡。叔宝又想着功名得逞,踪迹飘零,离母抛妻,却又愀然不乐。天明又是仁寿二年正月,年酒热烈。叔宝席席有分,吃得一个不耐烦起来。一个新年里,弄得昏头搭脑,没些清楚。
将酒滴愁肠,愁重酒有力。
柳氏闻声体贴,走近前问道:“尊客高姓?”樊建威道:“鄙人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么?”樊建威道:“你如何便知我叫樊建威?”柳氏道:“秦客人在我家蹉跎好久,日日在这里望樊爷来。我们又伏侍他不周,十月月朔傍晚时候起家的,莫非还未曾到家么?”樊建威道:“正为没有回家,我特来寻他。”心中想道:“现在是腊月初旬,莫非路上就行两个多月?此人半途失所了,在此无益。”吃了一餐午餐,还了饭钱,闷闷的出东门,赶回山东。
其夜,雄信将番僧的药,与崔夫人服下。交半夜子时,但闻满室莲花香,即养下一个女孩儿来,取名爱莲。伉俪二人喜之不堪。恰是: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观主清算果酒,陪建威夜坐。樊建威因雪里受些寒气,身子困乏,到也放量多饮几杯热酒。临时睡过一宵,才见天明,即便起家,封一封谢仪,送与观主。这观主知是秦叔宝的朋友,死也不肯受他的,留住樊建威吃了早餐,送出东岳庙来,唆使二贤庄途径。樊建威竟投雄信庄上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香火正在关门,只见一人捱将出去投宿。道人到鹤轩中报与魏观主。观主乃是极有情面的,即便延纳樊建威到后轩中,放下行李,抖去雪水,与观主意礼。观主道:“贵处那边?”樊建威道:“小弟姓樊,山东齐州人,往潞州找寻朋友,遇此大雪,停息宝宫借宿一宵,明日厚酬。”观主道:“足下是樊先生,尊字但是樊建威么?”樊建恐吓了一跳,答道:“仙长何故知我贱字?”观主道:“叔宝兄曾道及尊字。”樊建威大喜道:“阿谁叔宝?”观主道:“先生又多问了,秦叔宝能有得几个?”樊建威忙问:“在那边?”观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敝观中来。”樊建威顿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说现在如何样了。”观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贤庄单员外邀回家去,与他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体病愈,在敝宫还愿。因天寒留住在家,未曾打发他归去,见在二贤庄上。”樊建威一闻此言,却像甚么风景?就像是:
樊建威寒噤颤熬过了十里村镇,天气又晚,没有下处,只得投东岳庙来宿。那座庙就是秦叔宝抱病的地点,若不是这场大雪,如何得樊建威方才在此歇宿?这叫做:
愁里看春不当春,每逢佳节倍思亲。
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
雄信问道:“你化的是素斋荤斋?”那番僧道:“我不茹素。”雄信见说,叫部下的切一盘牛肉,一盘馍馍,放在他面前。雄信与叔宝坐着看他。那番僧双手扯来,未几几时,两盘东西吃得罄尽。雄信见他吃完,就问他道:“师父现在往那边去?”那番僧道:“现在要往太原,一起转到西京去逛逛。”雄信道:“西京乃辇毂之下,你削发人去做甚么?”番僧道:“闻当今主上倦于政事,统统碎务,俱着太子掌管。那太子是个好顽不耐静的人,以是咱这里修合几颗耍药,要去进奉他受用。”叔宝道:“你的身边只要耍药,没有别的药么?”番僧道:“诸病都有。”雄信道:“可有催产调经的丸药,乞赐些。”番僧道:“有。”向袖中摸出一个葫芦,倾出豌豆大一粒药来,把黄纸包好,递与雄信道:“拿去等定更时,用沉香汤送下。如吃下去就产是女胎;如隔一日产,便是个男胎了。”说完立起家来,也不谢声,竟自扬长去了。雄信携着叔宝的手,向书房中来。叔宝感喟道:“主上怠政卸权,四海又盗贼蜂起,导致本国番隅,多已晓得。将来吾辈不知作何成果?”雄信道:“愁他则甚?如有变动,吾与兄恰好扬眉吐气,干一番奇迹。莫非还要庸庸碌碌的度日?”说罢出来。
正闲话间,只闻声部下人,嘈嘈的出去报导:“外边有个番国和尚在门首,强要化斋,再回他不去。”雄信传闻,便同叔宝出来。只见一个番僧,身披着花色绒绣禅衣,肩挑拐杖,那面孔生得: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孤城外,却飞还梁苑去,又回转灞桥来。攘攘挨挨倒置把乾坤压,清楚将造化填。荡摩得红日无光,威胁得青山失容。长江上冻得鱼沉雁杳,空林中饿得虎啸猿哀。不成吉祥反成害,侵伤了垄麦,压损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绽梅腮,填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讳饰了绿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东贫士愁无法。猛惊猜,忒奇特,这的是天上飞来冷祸胎,教人各处下生灾。几时守得个赫威威太阳真火当头晒,暖溶溶和蔼东风滚地来。扫浓云四开,现彼苍一块,还是祥光瑞烟霭。
出庄上马,紧纵一辔,那黄骠马见了故主,马健人强,一口气跑了三十里路,才收得住。捎的那铺盖拖下半边来。这马若叔宝本身备的,便有筋节,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将下来;倒是单家庄上部下人的捎的,一顿顿松了皮条,马走一步踢一脚。叔宝转头看道:“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东西,若失落了,孤负他的美意。耽迟不耽错,前边有一村镇,且停息一晚,到明日五更天,本身备马,行李就不得不对了。”径投店来。此到处所名皂角林,也是叔宝时运倒霉,又遭出一场大祸来。
此时雄信与叔宝,书房中拥炉喝酒赏雪,倒也有兴。恰是:
怪杀颠狂如落絮,生增轻浮似浮沤。
诗曰:
对梅发清兴,喝酒敌寒威。
一封书寄思儿泪,千里能牵游子心。
雄信瞥见,微微暗笑。酒菜完整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宝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见兄吃紧装束,似有归意。”叔宝眼中垂泪道:“不是小弟无情,饱则扬去。奈家母病重,暂别仁兄,来年登堂拜谢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归去,小弟也不敢劝止。但朋友有责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无之,要做便做个实在的人,不在做沽名钓誉的人。”叔宝道:“请兄见教,如何是真孝?如何是假孝?”雄信道:“大孝为真,小孝为假。徇情遂意,故名为假。兄现在星夜归去,恰像是孝,实非真孝。”叔宝眼泪都住了,不觉笑将起来道:“小弟贫病流落,久隔慈颜,实非得已。今闻母病,星夜还家,乃人子至情,如何呼为小孝?”樊建威道:“秦大哥一闻母病,二奉母命,作急还家,还是大孝。”雄信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齐为将,北齐国破身亡,全其大节,乃亡国之臣,不得与图存。天不忍忠臣绝后,存下兄长这一筹豪杰,合法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现在星夜归去,寒天大雪,贵恙新愈,倘途中复病,元气不能布施,万一三长两短,绝了秦氏以后,失了令堂老伯母毕生之望,虽出至情,分歧孝道。岂不闻君子道而不径,舟而不游,跬步之间,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闻命。”叔宝道:“但是小弟不去,反为孝么?”雄信笑道:“莫非教兄终究不去么?只是迟早之间,自有事理。况令堂老伯母是个贤母,又不是不达事理的。本日托建威兄来打寻。只为爱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现在写一封回书,说领文担搁日久,正待还家,忽染大病。今虽病愈,不能任劳。闻命急欲归家定省,径说小弟苦留,略待身子繁忙得起,新年初上便得回家。令堂得兄下落地点,忧病天然痊可,晓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而去。我与兄长既有一拜,即如我母普通,清算些微礼,作甘旨之费,寄予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军的批回,往齐州府禀了然刘老爷,说兄卧病在潞州,尚未返来,注消完了衙门的公事,公私分身。待来春日暖风和,小弟还要替兄设处些微本钱,劝兄此番归去,不要在齐州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倘营私调派,由不得本身。使令堂老伯母倚门悬望,非人子事亲之道。迟去些时,莫非就是不孝了?”叔宝见雄信讲得理长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远涉,对樊建威道:“我却如那边?还是同兄归去,还是先写书归去?”樊建威道:“单二哥极讲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天然病好,晓得你在病后,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宝向雄信道:“这等说,小弟且写书安家母之心。”叔宝就写完了书,取批回出来,付与樊建威,嘱托他完纳衙门中之事。雄信回后房取潞绸四匹,碎银三十两,寄秦母为甘旨之费。又取潞绸二匹,银十两,送樊建威为赆敬。建威当日别去,回到山东,把手札银两交与秦母,又往衙门中完了所托之事。雄信还是留叔宝在家。
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只因乡思急,顿使分袂轻。
雄信道:“吾兄不必伤感。既如此,天明就打发吾兄长行便了。今晚倒稳睡一觉,以便早赶。”叔宝道:“已是许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未曾换口,莫非欺兄不成?”回身走出来了。叔宝积下一贯折磨,顿觉欣喜。部下人道:“秦爷听得员外许了明日还家,笑容便增了很多。”叔宝上床伸脚畅睡不题。你道雄信为何直要留到此时,才放他归去?自从那十月月朔日,买了叔宝的黄骠马下来,伯当与李玄邃说知了,就叫巧手匠人,像马身躯,做一副熔金鞍辔,正月十五日方完。非常细巧,刺眼争光。欲以厚赠叔宝,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铺盖起来。将白银打扁,缝在铺盖里,把铺盖打卷,马备了鞍辔,捎在马鞍鞒后,只说是铺盖,不讲内里有银子。方才把那黄骠马牵将出来,又自有劈面的赆礼。叔宝要向东岳庙去谢魏玄成,雄信又着人去请了来。宾主是一桌酒奉饯。中间桌子上,摆五色潞绸十匹,做就的冬衣四套,盘费银五十两。
部下庄客来报,山东秦太太央一个樊老爷寄家书在外。叔宝喜道:“单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二人出庄驱逐。叔宝笑道:“公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时,银子却在弟处,未曾分得。归去送与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川资,寻觅吾兄归去。”叔宝道:“为川资不会带得,担搁出无数事来。”雄信道:“前话慢题,且请出来。”雄信叫部下人,接了樊老爷的行李,一向引到书房暖处。雄信先与建威施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风雪寒苦之劳。雄信叮咛部下重新摆酒。叔宝问道:“家母好么?”建威道:“有书在此请看。”叔宝开缄和泪读罢,就去清算行李。
穷士获金千两,寒儒连中高魁。洞房花烛喜难挨,久别亲人重会。困虎肋添双翅,蛰龙角奋春雷。农夫苦旱遇淋漓,老景得生骐骥。(调寄《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