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张公谨仗义全朋友 秦叔宝带罪见姑娘
尉迟南叮咛部下看班房,竟往公谨下处来。公谨因尉迟南兄弟是两个金带出息的,不便与他抗礼,把叔宝、金、童藏在客房内,待公谨引首,道达过客相见,才好来请。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三人正坐,只见尉迟兄弟来到,各各相见,分宾主坐下。尉迟南见史大奈在坐,便开言道:“张兄本日进城这等早,想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要参谒本官了。”公谨道:“此事亦有之,另有一事奉闻。”尉迟南道:“另有甚么见教?”公谨衣袖里取出一封书来,递与尉迟昆玉,接将过来拆开了,兄弟二人看毕道:“啊,本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华翰,保举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托兄引首。秦朋友现在在那边?请相见罢了。”公谨向客房里叫:“秦大哥出来罢!”豁琅琅的响将出来。童环奉文书,金甲带铁绳,叔宝坐着虎躯,扭锁出来。尉迟兄弟勃然变色道:“张大哥,你小觑我;四海以内,皆兄弟也。单二哥的华翰到兄好处,因亲及亲,都是朋友,如何这等相待!”公谨陪笑道:“实不相瞒,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结儿,恐贤昆玉责备,以是如此相见;倘推薄分,取掉了就是。”尉迟兄弟亲手上前,替叔宝收了刑具,教取拜毡过来相拜道:“久闻兄大名,如春雷轰耳,无处不闻,恨山川辽远,不能相会。本日得兄到此,三生有幸。”叔宝道:“门下军犯,倘蒙提携,再造之恩不浅。”尉迟南道:“兄诸事放心,都在愚弟身上。此二位就是童佩之、金国俊了。”二人道:“小的就是童环、金甲。”尉迟南道:“皆不必太谦,适见单员外华翰上亦有尊字,都是其中的朋友。”都请来对拜了。尉迟南叫:“佩之,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么?”佩之答道:“就是。”尉迟南道:“借势把文书取出来,待愚兄弟看里边的变乱。待本官升堂问及,小弟们方好承诺。”童环假谨慎道:“这是本官钤印弥封,不敢擅开。”尉迟南道:“无妨。就是钉封文书,也还要动了手。不过是个解文,翻开无妨?少不得堂上官府,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何足介怀。”公谨命部下取火酒半杯,将弥封润透,悄悄揭开,把文书取出。尉迟兄弟开看了,递还童环,叮咛还是弥封。
十万貔貅镇北畿,斗悬金印月同辉。
众朋友闻尉迟之言,俱吐舌吃惊。张公谨道:“尉迟兄如何独解秦大哥出来?”尉迟南道:“兄却有所不知。里边太太最是好善,每遇月朔月半,必持斋念佛,老爷坐堂,多次叮咛不要打人。秦大哥恭喜,本日恰是三月十五日。倘解出来的人多了,震惊本官之怒,或发下来打,就不好亲目了。现在秦大哥暂把巾儿取起,将头发疏松,用知名异涂搽面庞,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典守者,辞不得责,进帅府报禀,本人途中有病。或者本官喜怒之间,着愚兄下来验看,上去答复公然有病,得本官发放,讨收管。秦大哥行伍中,岂不能一枪一刀,博一个衣锦回籍?只是现在早堂,投文最难,却与性命相干,你们速速清算,我先去把文书登记。”尉迟二人到登记房中,叮咛登记官:“将本日各衙门的解文都掣起了,只将这潞州一角文书登记罢。”登记官不敢违命,应道:“小官晓得了。”此时掌号官吹打三次,中军官已进辕门。叔宝清算伏贴,在西辕门服侍。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交与童环,自进辕门随班放大炮三声,帅府开门。中军官、工头、旗鼓官、旗牌官、听用官、令旗手、捆绑手、刀斧手,一班班,一对对,一层层,都进帅府拜见毕,各归班侍立府门首。报门官报门,边关夜不收马兵官将巡查回风人役进,这一起出来了;第二次就是供应官,送进日用心红纸札饮食等物;第三次就是登记官,捧号簿进帅府,端方解了犯人,就带进辕门里服侍。登记官出来,却就短长了:两丹墀有二十四周金锣,一齐响起。一面虎头牌,两面令字旗,押着登记官出西首角门,到大门外街台上。执旗官叫投文人犯,跟此牌进。童环捧文书,金甲带铁绳,将叔宝扭锁带进大门,还不打紧;只是进仪门,那东角门钻在刀枪林内。到月台下,执牌官叫跪下。东角门到丹墀,也只要半箭路远,就像爬了几十里峭壁,喘气不定。秦叔宝身高丈余,一个豪杰困在严肃之下,只觉的身子都小了,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坐上这位官员:
却说罗公发完堂事,退到后堂,不回内衙。叫部下除了冠带,戴诸葛巾,穿小行衣,悬玉面铤带,小公座坐下。命家将问验吏房中刚才潞州解军文书,取将出去,到后堂公座上展开,重新阅一遍,将文书掩过。唤家将击云板,开宅门请老夫人秦氏出后堂议事。秦氏夫人,携了十一岁的公子罗成,管家婆丫环相随出后堂。老夫人见礼坐下,公子待立。夫人闻言道:“老爷本日退堂,为何不回内衙?唤老身后堂商讨何事?”罗公叹道:“当年遭国难,令先兄武卫将军弃世,可有先人么?”夫人闻言,就落下泪来道:“先兄秦彝,闻在齐州战死。嫂嫂宁氏,止生个承平郎,年方三岁,随任在彼。今经二十余年,天各一方,朝代也分歧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爷为何问及?”罗公道:“我刚才升堂,河东解来一名军犯。夫人你不要见怪,到与夫人同姓。”夫人道:“河东可就是山东么?”罗公笑道:“真是妇人家说话。河东与山东相去有千里之遥,如何河东就是山东起来?”夫人道:“既不是山东,天下同姓者有之,断不是我那山东一秦了。”罗公道:“方才那文书上,却说这个姓秦的,恰是山东历城人,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夫人道:“既是山东人,或者是承平郎有之。他面孔我虽不能影象,家世相互皆知,老身现在要见这姓秦的一面,问他行藏,看他是否。”罗公道:“这个也不难。夫人乃阁房,与配军觌面,恐失了我官体,必须还要垂帘,才好唤他出去。”
叔宝当时没有金带银带出息,也只仿佛罗公本府的家将普通打扮:头上金顶缠骔大帽,穿猱头补服,银面铤带;粉底皂靴,上马跟罗公出东郭教军场去了。公子带四员家将,随后也出帅府,奈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叩首要求,不肯放公子出去。本来是罗公将令:平素叮咛部下的,公子虽十一岁,体力过人,骑劣马,扯硬弓,常领家将在郊野打围。罗公为官廉洁,恐公子膏粱之气,踹踏百姓田苗,故戒下守门官不准放公子出帅府。公子只得命家将牵马进府,回后堂老母跟前,拿出孩童的气象,哭泣起来,说要往演武厅去看表兄比试,守门官不肯放出。老夫人因叔宝是本身面上的干系,不知他技艺如何,要公子去看着,先返来讲与他晓得,开本身度量。唤四个掌家过来。四人俱皆皓然白须,跟罗公从北齐到今,同荣辱,共休戚,都是金带出息,称为掌家。老夫人道:“你四人还知事,可同公子往演武厅去看秦大叔比试。说那守门官有劝止之意,你说我叫公子去的,只是瞒着老爷一人就是。”四人道:“晓得了。”公子见母亲叮咛,欢乐不堪。忙向书房中清算一张花梢的小弩,锦囊中带几十枝软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试回家,就荒郊田野射些飞禽走兽耍子。
却说罗公携叔宝进宅门到内衙,叮咛公子道:“你可陪了表兄,到书房沐浴换衣,取我现裁缝服与秦大哥换上。”叔宝梳篦整齐,洗去面上知名异;随即出来拜见姑爷、姑母,与公子也拜了四拜。即便问表弟取柬帖二副,写两封书:一封书求罗公佥押了批回,发将出来,付与童佩之,潞州谢雄信报喜音;一封书付尉迟兄弟,传达谢张公谨三友。此时后堂摆酒已是完整,罗公老佳耦上坐,叔宝与表弟各位摆布。酒行二巡,罗公开言:“贤侄,我看你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弃世太早,令堂又寡居他乡,可曾习学些技艺?”叔宝道:“小侄会用双锏。”罗公道:“恰是令先君遗下这两银金装锏,可曾带到幽州来?”叔宝道:“小侄在潞州为事,蔡刺史将这两根金装锏作为凶器,另有鞍马行囊,尽皆贮库。”罗公道:“这不打紧,蔡刺史就是老夫的弟子,容日差官去取就是。只是目今有句话,要与贤侄讲:老夫镇守幽州,有十余万雄兵,千员官将,都是论功行赏,法不好施于敬爱。我现在要把贤侄补在标下为官,恐营伍员中有官将群情,使贤侄无颜。老夫的意义,来日要往演武厅去,劈面比试技艺。你公然弓马熟娴,就补在标下为官,也使众将箝口。”叔宝躬身道:“若蒙姑爷汲引,小侄毕生遭际,恩同再造。”罗公叮咛家将,传兵符出去,晓谕中军官,来日尽起幽州人马出城,往教军场操演。
明早五更天,罗公就放炮开门。中军簇拥,史大奈在大堂参谒,回打擂台事,补了旗牌。一即将士都戎装贯束,随罗公驷马车拥出帅府。
玉立封侯骨,金坚致主心。发因忧早白,谋以老能沉。
当时倒是一齐说话,老夫人在朱帘里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亲姓甚么?”秦琼道:“小的母亲是宁氏。”夫人道:“呀,承平郎是阿谁?”秦琼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见他的亲侄儿伶仃如此,也等不到部下卷帘,本身伸手揭开,走出后堂,捧首而哭。秦琼却不敢就认,哭拜在地。罗公也顿足长叹道:“你既是我的内亲,起来相见。”公子在旁,见母亲悲泪,也哭起来。部下家将早已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内里叫:“潞州解了,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老夫人是他的远亲姑母,后堂认了亲了。领批回不打紧,明日佥押送出来与你。”尉迟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张公谨等众朋友都在内里等待,见尉迟兄弟笑出来,问道:“如何两位喜容满面?”尉迟南道:“各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底子的人。罗老爷就是他远亲姑爷,老太太就是姑母,已认做一家了。我们且到下处去喝酒道贺。”
友情薄的固多,厚的也很多。薄的人繁华时密如胶漆,磨难时却似团沙,不肯拢来。若侠士故意人,莫不死力援引,一纸书奉如诰敕;这便是当今陈雷,先时管鲍。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五更起家,黎明就到了。公谨在帅府西首安设行李,一面整饭,就叫部下西辕门外班房中,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这个尉迟,不是阿谁尉迟恭,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兄弟二人,哥哥叫尉迟南,兄弟叫尉迟北,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现充罗公标下,有衡量的两员旗牌官。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署,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署,旗牌听用等官,只等辕门里掌号吹打三次,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帅府才开门。尉迟南、尉迟北戎服服侍,两个后生走出去叫:“二位爷,家老爷有请。”尉迟南道:“你是张家庄上来的么?”后生道:“是。”尉迟南道:“你们老爷在城中么?”后生道:“就在辕门西首下处,请二位老爷相会。”
此时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都在西辕门外服侍,问尉迟道:“如何样了?”尉迟道:“午堂后听审。”公谨道:“审甚么事?”尉迟南道:“向来不会有这等事,打与不打就发落了,不知审甚么事?”公谨道:“甚么时候?”尉迟南道:“还早。现在闭门退堂,昼寝午膳,然后升堂问事,放炮升旗,与早堂普通端方。”公谨道:“这等尚早,我们且到下处去喝酒压惊。出了辕门,卸去刑具,到下处放心。只听放炮,方来服侍未迟。”
旗飘易水云初起,枪簇燕台霜乱飞。
词曰:
云翻雨覆,友情几动穷途哭。唯有豪杰,意气相孚自分歧。
罗公叫家将垂帘,传令出去,小开门唤潞州解人带军犯秦琼进见。他这班朋友,鄙人处喝酒压惊。止有叔宝要防听审,不敢纵饮,只等放炮开门,才上刑具来听审,那边想到是小开门。那辕门内监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爷坐后堂审事,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听审!”那边找寻?直叫到尉迟下处门首,方才晓得,仓猝把刑具套上。尉迟南、尉迟北是本衙门官,童环、金甲带着叔宝,同进帅府大门。张公谨三人,只在内里服侍动静。这五人进了大门,仪门,上月台,到堂上,将近后堂,屏门后转出两员家将,叫:“潞州解子不要出去了。”接了铁绳,将叔宝带进后堂,阶下跪着。叔宝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这些刀斧威仪。罗公素衣打扮,前面立青衣大帽六人,尽皆垂手,台下家将八员,都是包巾扎袖。叔宝见了,心上宽了些。罗公叫:“秦琼上来些。”叔宝装病怕打,做俯伏爬不上来。罗公叫家将把秦琼刑具疏了,两员家将下来,把那刑具疏了。罗公叫再上来些。叔宝又肘膝往上,捱那几步。罗公问道:“山东齐州似你姓秦的有几户?”秦琼道:“齐州历城县,养马当差姓秦的甚多,军丁只要秦琼一户。”罗公道:“这等你是武弁了。”秦琼道:“是军丁。”罗公道:“且住,你又来欺诳下官了。你在齐州当差,奉那刘刺史调派公干河东潞州,既是军丁,如何又在齐州当那家的差?”秦琼叩首道:“老爷,因山东盗贼生发,本州招募,有能拘盗者重赏。秦琼原是军丁,因捕盗有功,刘刺史赏小的兵马捕盗都头,奉本官调派公干河东潞州,误伤性命,发在老爷案下。”罗公道:“你原是军丁,补县当差。我再问你:‘当年有个事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闻他家眷流落在山东,你可晓得么?’”叔宝闻父名,泪滴阶下道:“武卫将军,就是秦琼的父亲,望老爷推先人薄面,笔下超生。”罗公就立起来道:“你就是武卫将军之子?”
鱼书一纸,为人便欲拚存亡。拯厄扶危,管鲍清民风可追。
只见尉迟南嘿然无语。公谨道:“兄长看了文书,怎生嘿嘿深思?”尉迟南道:“久闻潞州单二哥高情厚谊,恨不能相见,本日这椿事,却为人谋而不忠。”秦叔宝感雄信活命之恩,见朋友说他不是,顾不得是初相会,只得向前辩白:“二位大人,秦琼在潞州,与雄信不是故交,相逢一面,拯我于危病当中,复赠金五百回籍。秦琼命蹇,皂角林中误伤性命,被太守问成重辟,又得雄信尽友道,不吝令媛救秦琼,真有再造之恩。二位大人如何嫌他为人谋而不忠?”尉迟南道:“正为此事。看雄信来书,把兄荐到张仁兄处,单员外友道已尽。但看文书,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问定重罪,雄信有回天手腕,能使改重从轻,发配到敝衙门来。吾想普天下很多福境的卫所,如何不拣个鱼米之乡,偏发到敝地来?兄不知我们本官的短长,我不说不知。他原是北齐驾下勋爵,姓罗名艺,见北齐国破,不肯臣隋,统兵一枝,杀到幽州,结连突厥可汗背叛。皇家累战不克,只得颁诏招安,将幽州割与本官,自收租税养老,统雄兵十万镇守幽州。本官自恃武勇,行动率性,凡解进府去的人,恐怕行伍中恶劣不遵束缚,见面时要打一百棍,名杀威棒。十人解进,九死平生。兄到其间难处当中。现在设个机变:叫佩之把文书封了,待小弟拿到登记房中去,叮咛登记官,将别衙门文书掣起,只把潞州解文登记,独解秦大哥出来。”
调寄《减字木兰花》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塞外威声远,帷中感士深。雄边来李牧,烽火绝遥岑。
须发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动。罗公叫中军,将解文取上来。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到滴水檐前,双膝跪下。帐上官将接去,公座旁验吏拆了弥封,铺文书于公座上。罗公看潞州刺史解军的解文,如果别衙门解来的,打也不打与就发落了。潞州的刺史蔡建德,是罗公对劲弟子。这罗公是武弁的勋卫,如何有蔡建德方印文官弟子?本来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违限,据军法就该重处,罗公见他青年进士,法外施仁,未曾见罪。蔡建德知恩,就拜在罗公门下。今罗公见弟子问成的一个犯人,将文书看到底,看蔡建德才情何如,问成的这小我,可情真罪当。亲看军犯一名秦琼,历城人。解目惊心,停了一时,将文书就掩过了,叫验吏将文书收去,钞缮入册备查,叮咛中军官:“叫解子将本犯带回,午堂后听审。”童环、金甲,听得叫他下去,也没有这等走得利落了,下月台带铁绳往下就走。
五人上马,将出帅府,守门官还是拦住。掌家道:“老太太着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试,只瞒着老爷一时。”守门官道:“求小爷速些返来,不要与老爷晓得。”公子大喝一声:“不要多言!”五骑马出辕门,来到东郭教军场。此时教场中已放炮升旗,五骑马竟奔东辕门来,上马瞧操演。那四个掌家,恐老爷帐上瞥见公子,着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把公子夹在中间,东辕门来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