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勇秦琼舞锏服三军 贤柳氏收金获一报
旁观赞叹一齐起,当局精力百倍增。
诗曰:
公子在辕门外,爬在掌家肩背上,见表兄的锏,舞到好处,连身子多不瞥见,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大声喝采,暗喜道:“公然好。”叔宝舞罢锏,捧将上来。罗公又问道:“还会甚么技艺?”叔宝道:“枪也晓得些。”罗公叫取枪上来。两班官将阿谀叔宝,拣绝好的枪,取将上来。枪杆也有一二十斤重,铁条牛筋缠绕,生漆漆过。叔宝接在手中,把虎身一矬,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断,攒打粉碎,连续使折两根枪。秦琼跪下道:“小将用的是浑铁枪。”罗公点头道:“真将门之子。”命家将:“枪架上把我的缠杆矛抬下与秦琼舞。”两员家将抬将下来。重一百二十斤,长一丈八尺。秦琼接在手中,打一个回身,把枪收将返来,觉道有些拖带。罗公悄悄点头道:“枪法不如。此子还可教。”这里隐着个罗府传枪的根脚。罗公为何说叔宝枪法不如?因他没有传授。秦琼在齐州当差时,不过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式野战之法,却如何当得罗公的法眼?恰姑息奖饰几声。这些军官见舞得这重枪也吃惊,看他舞得簇簇,不辨好歹,也跟着罗公喝采,连叔宝心中一定不自道好哩!叔宝舞罢枪,罗公即便传令开操。只听得教场中炮声一响,恰是:
恰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子在东辕门外,替叔宝道忙:“我这表兄,本日定要出丑。诸般雀鸟好射,唯有鹰射不得。尘不诱人眼,水不迷鱼眼,草不迷鹰眼。鹰有滚豆之睛,鹰飞霄汉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滚,他还瞥见,你这箭射不下鹰来,言过实在,我父亲就不肯重用你了。不幸人也是豪杰,千里来奔,我助他一枝箭吧。”撩开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把弦拽满了,锦囊中取一枝软翎竹箭,放在弩上,隐在怀中。那些官将头子十万人马,都看秦大叔射鹰,却不知公子在辕门外发弩。就是跟公子的四个掌家,也不晓得,前边两个不消说是不晓得了,后边两个在他面前,向西站立,落日时候,日光射目,用手搭凉棚,遮那日色,往上看叔宝射鸟。公子弩硬箭又不响,故此不知。公子却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宝不射,他射下鹰来,算那一个的帐?不幸叔宝见鹰下来叼肉,刚要扯弓,那鹰又飞开去了。世人又催逼,叔宝没何如,只扯满弓弦,发一箭去。弓弦响动,鹰先知觉。瞥见箭来,鹞子翻身,用折叠翅把叔宝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却未曾伤得性命。秦琼心上着忙,只见那鹰翩翩跹跹,裹着叔宝那一枝箭,落将下来。五营四哨,大小官将头子人等,一齐喝采。
罗公是故意人,却不要看众将射箭,单为叔宝。见秦琼精力恍忽,就晓得他弓矢不济,令他过来。叔宝跪下。罗公道:“你见我标下这些将官,都是奇射。”罗公是个成心机的人,只要秦琼谦让,罗公就好免他射箭。何知叔宝不解其意,少年人出言不逊道:“诸将射枪杆是死物,不敷为奇。”罗公道:“你另有恁奇射?”叔宝道:“小侄会射天涯不断翅的飞鸟。”罗公年高率性,晓他射不得枪杆,定要他射个飞鸟看看,叮咛中军官诸将停息弓矢,着秦琼射空中飞鸟。军政司将卯簿掩了,众将官都愣住了弓矢。秦琼张弓搭箭,立于月台,候天涯飞鸟。彼苍白日望得眼酸,并无鸟飞。此时十万雄兵,摇旗擂鼓的演操,孔殷那有飞禽下来?罗公便道:“叫供应官取生牛肉二方,挂在大纛旗上。”只见血淋淋挂在虚空里荡着,把那山中叼鸡的饿鹰,引了几个来叼那牛肉。
工夫荏苒,因循半载不足。叔宝是个孝子,当初奉差潞州,只道月余便可回家,不料千态万状,逼出很多事来。今已年半不足,老母在山东不能回家侍养,莫非在帅府就乐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不幸他思母之心,无时不有。只因晓得一分事理,想道:“我如果幽州来探亲,住的日久,说家母年老,就好告别。我倒是问罪来的人,幸遇姑爷在此为官汲引,若要告别,我又晓得这个白叟家率性,肯放我去,得满心愿?他若道:‘本日我老夫在此为官,你归去也罢了,若不是我老夫为官,你也归去么?’当时归又归不成,又失了他的爱。”这个话不是本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筹算到今;却与表弟厚了,经常央公子对姑母说,姑爷面前便利我归去罢。可知公子的性儿,他若不喜好这小我,他在府中时候难容他;与表兄豪杰相聚,意气合适,舍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要打发他,还要在中间禁止,如何肯替他便利?不过随口扯谎道:“前日晚间已对家母说,父亲说只在几日打发兄长归去。”没处对问,不觉又因循几个月日,尽管拖延畴昔。
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化。
罗公不等二子相见,转进后堂。老夫人迎着道:“老爷书房考较孩儿学问,如何仓促出去?”罗公叹道:“他儿不自养,养煞是他儿。”夫人道:“老爷何发此言?”罗公道:“夫人,自从令侄到幽州,老夫对待他,与吾儿普通,并无亲疏。我意义等候边廷有事,着他出马建功,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职,衣锦回籍。不想令侄却不以老夫为恩,反觉得怨。刚才到书房中去,壁上写着四句,老是思乡意义;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夫人闻言,眼中落泪道:“先兄弃世太早,家嫂寡居他乡,止有此子,出外多年,举目无亲。老爷现在搀扶,舍侄就是一品服回籍,不如叫他归家看母。”罗公道:“夫人意义,也要令侄归去?”老夫人道:“老身怀此念久矣,不敢多言。”罗公道:“不要伤感,本日就打发令侄归去。”叫备饯行酒,传令出去。营中要一匹好马,用长路的鞍鞒,进帅府公用。罗公到本身书房,叫童儿前边书房里,与秦大叔讲:“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贮库物件,开个细帐来,我好修书。”当时蔡建德还复任在潞州,恰好打发秦琼,到彼处自去取罢。
阵按八方,旗分五色。龙虎奋翼,放帜迷天。横空黑雾,皂纛标坎北之兵;彻汉朱霞,赤帜识南离之像。平野满梁园之雪,旄按庚辛;乱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顽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称幽冀军。
一日离家一日深,独如孤鸟宿寒林。
但教有宝怀间蕴,终见鸣珂入帝里。
童儿到书房中道:“大叔,老爷的意义,打发秦大叔往山东去。教把潞州贮库物件,开一细帐,老爷修书。”公子进里边来对叔宝说了,叔宝欢乐无穷。公子道:“快把潞州贮库的东西开了细帐,叫兄长自去取。”叔宝忙取金笺简,细开明白。童儿取回。罗公写两封书:一封是潞州蔡刺史处取行李,一封是保举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的荐书。酒菜完整,叫童儿:“请大叔,陪秦大叔出来喝酒。”老夫人指着酒菜道:“这是你姑爷替你饯行的酒。”叔宝哭拜于地。罗公用手相挽道:“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欲待你边廷建功,得一官半职回籍,以继你先人以后。不想边廷宁息,不得如我之意。令姑母道:‘令堂年高。’我现在打发你归去。这两封书:一封书到潞州蔡建德取鞍马行李;一封书你到山东投与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姓来名护儿。我是他父辈。现在分符各镇一方,保举你到他标下,去做个旗牌官。今后有功,也还图个进步。”叔宝伸谢。拜罢姑母,与表弟罗成对拜四拜。退席喝酒数巡,告别起谢。此时鞍马行囊,已捎搭伏贴。出帅府,尉迟昆玉晓得了,俱备酒留饮。叔宝略领其情,连夜赶到涿州告别。张公谨要留叔宝在家几日,因叔宝急归,不得非常相强。张公谨写书附复单雄信,相送分离。
此时蔡公道坐堂上。守门人报幽州罗老爷差官下书。蔡公叮咛着他出去。叔宝是个成心机的人,到那对劲之时,更加谨慎,进东角门捧着书走将上来。蔡刺史公座上,就认得是秦琼,走下滴水檐来。虐待以礼。叔宝上月台庭参拜见。蔡公先问罗公起居,然后说到就是仁寿二年皂角林那桩事,我也从宽发落。叔宝道:“蒙垂白叟汲引,秦琼戴德不浅。”蔡公道:“那童环、金甲幽州返来,道及罗老将军是令亲,我非常欢乐,反唆使足下到幽州与令亲相会了。”叔宝道:“家姑父罗私有书在此。”蔡公叫接上来。蔡公见书封上,是罗公亲笔,不回公座开缄,就立着开看毕道:“秦懦夫,罗老将军这封书,没有别说,只是取昔年在我潞州的物件。”叔宝道:“是。”蔡刺史叫库吏取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库吏与库书,除旧管新收,辞退实在,将赃罚簿闪现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珠笔对那银子。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已失了些,又加参军厅乘机干没,不符前数。止有碎银五十两,贮封未动。那黄骠马一匹,已发去官卖了,马价银三十两贮库。五色潞绸十匹,做就寒复衣四套,缎帛铺盖一副,枕顶俱在,熔金马鞍辔一副,镫扎俱全,金装锏二根,一一点过,叫库吏查将出来,月台上托付秦琼。叔宝一小我也拿不得很多东西,解他的那童环、金甲见了,却帮扶他拿这些东西。蔡刺史又叮咛库吏:“动本府项下公费银一百两包封,送罗老将军令亲秦懦夫为盘费。”这是:
丈夫踪迹类如此,倏而云泥倏虎鼠。
鄙谚道得好:运去黄金跌价,时来顽铁生光。叔宝在山东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很多波浪,只是一个时运未到。一旦遇了罗公,怕不高山登天,显出平生本领?罗公要搀扶叔宝,大操全军。罗公坐帐中,十万雄兵,画地为式,用兵之法,井井有条。帐前大小官将头子,全装披挂,各持锋利东西,排班摆布。叔宝在左班中旁观,悄悄点头:“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六合之大,枉在山东自大。你看我这姑爷五旬以外,须发皓然,着一品服,掌生杀之权,一呼百诺,大丈夫定当如此。”要知罗公也却不要看操,只留意于叔宝。见秦琼点头有嗟咨之意,唤将过来,叫:“秦琼。”叔宝跪应道:“有。”罗公问:“你可会甚么技艺?”秦琼道:“会用双锏。”罗公昨日帅府家宴问过,本日如何又问?因知他双锏在潞州贮库,不好就取锏与他舞。罗公命家将:“将我的银锏取下去。”罗公这两条锏连金镶靶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宝锏是非尺寸也差未几;只是用太重锏的手,用这罗公的轻锏越觉松健。两个家将,捧将下来。叔宝跪在地下,挥手取银锏,尽身法跳将起来。轮动那两条锏,就是银龙护体,玉蟒缠腰。罗公在坐上本身喝采:“舞得好!”莫非罗公的标下,就没有舞锏的人,独喝采秦琼么?罗公却要座前诸将钦服之意。诸将却也解本官的意义,两班齐声喝采道:“好!”
叔宝回到王小二店中,把领出来的那些物件,捎在马鞍鞒旁,马就压矬了,难驼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牵了马,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重借马匹回籍。”告别柳氏,三人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
叔宝拜谢蔡公,拿着这一百两银子;佩之、国俊替他搬了很多行李,竟往王小二店中。叔宝正与佩之、国俊见礼叙话,只见柳氏哭拜于隧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凉,获咎秦爷。本来是作死。自秦爷为事,参军厅拘拿窝家,用了几两银子,心中不快,抱病就亡故了。”叔宝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我囊橐空虚,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态炎凉,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针一线之恩,到今铭记于心。本日便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孀妇孤儿了。我曾有言在此,你可比淮阴漂母,今权以百金为寿。”柳氏拜谢。叔宝暂留佩之、国俊在店少待,却往南门外去看望高开道的母亲,不想高母半年前已迁往他处去了。恰是:
富来报德易,困日施恩难。以是韩天孙,令媛酬一餐。
汉王高筑惊一军,淮阴固是绛灌信。
连叔宝也不知这个鹰如何射下来的?公子急藏弩讳饰袍服内,领四员家将上马,先回帅府。中军官取鹰来献上。罗公自有为叔宝的私交,亲身下帐替叔宝簪花挂红。动鼓乐迎回帅府。叮咛其他诸将,不必射箭,一概有赏,赏劳全军。罗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府内,此事未曾对老母说,恐表兄面上无颜。
操事已完,中军官请号令:“诸将全军操毕,禀老爷比试弓矢。”罗公叫秦琼问道:“你可会射箭?”罗公所问,有会射就射;不会射就罢的意义。秦琼此时对劲之秋,只道本身的锏与枪舞得好,便随口承诺:“会射箭。”那知罗公标下一千员官将,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长,遴选六十员骑射官员,都是矢不虚发的,若射金刚腿枪杆,就算不会射的了。罗公晓得秦琼力大,将本身用的一张弓、九枝箭,付与秦琼。军政司将秦琼名字续上,下台跪禀道:“老爷,众将射何物为奇?”罗公知有秦琼在内,便道:“射枪杆罢。”这枪杆是奇射中最易的,不是阵上的枪杆,倒是后帐收回一扛木头枪杆来,九尺长,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地点,却插一根木枪,将令字蓝旗换去。此时军政司卯簿上唱名点将。那知这些将官,俱是平素间练就,连新牌官史大奈,有五七人射去,并未曾有一矢落地。叔宝因是续上的在前面,瞥见这些官将射中枪杆,心中着忙:“我也不该说过甚话,方才我姑爷问我道:‘会射箭么?’我就该承诺道:‘不会。’也罢了,他也不怪我。却如何承诺会射?”心上自悔。
罗公回到府中家宴上,对夫人道:“令侄双锏绝伦,弓矢尤妙,只是枪法欠了传授。”向秦琼道:“府中有个射圃,贤侄可与汝表弟习学枪法。”秦琼道:“极感成绩之恩。”自此表兄弟二人,日在射圃中走马使枪。罗公暇日自来指拨教诲,叫他使独门枪。
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困穷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罝。
直到仁寿三年八月间,一日罗公在书房中考较二人学问。此时公子还不会梳洗,罗公俄然昂首,见粉墙上题四句诗,罗公认得秦琼的笔迹。本来叔宝因思家念切,一日酒后,偶尔写这几句于壁上。罗公认是秦琼心上所发,见了诗怫然不快。这几句如何道?
偶然打扫遇良工,精光直向彼苍烛。
叔宝归心如箭,马不断蹄,两三白天,竟奔河东潞州。入城到府前饭店,王小二先瞥见了,往家飞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为甚么?”小二道:“当初在我家少饭钱的秦客人,为性命官司,问罪往幽州去了。一二年到挣了一个官来,缠骔大帽,骑着马往府前来。想他恼得我紧,却如那边?”柳氏道:“前人说尽了:‘去时包涵面,转来好相见。’当初我叫你不要这等炎凉,你不肯听。现在没脸孔见他。你躲了罢。”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如何躲不得?”小二道:“我是饭店。倘他说我住住儿等他相见,我如何躲得这些时?”柳氏道:“如何样?”小二道:“只说我死了罢。人死不记冤,打发他去了,我才出来。”王小二着了忙,出这一个题目与老婆,忙走开了。柳氏是个贤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哭哭啼啼。叔宝到店门外上马,柳氏迎道:“秦爷来了。”叔宝道:“贤人,我还未曾出去拜谢你。叫部下看了顿时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书来。”取罗公书,竟往府中去。
即使此地风景好,另有思乡一片心。
沙中金子石中玉,干将藏匿丰城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