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恣蒸淫赐盒结同心 逞弑逆扶王升御座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春。
隋主在龙座上坐了半晌,神情方才稍定。又见百官朝贺,知无异说,更觉心安。便传旨一面差官往各王府州镇告哀,又一面差官赍即位诏。诏告中外:以来岁为大业元年,荣升从龙各官,在朝文武,各进爵级。犒赏各边镇军士,优礼天下,高年赐与粟帛。其他杨素、宇文述、张衡等升赏,俱不必言。又追封废太子勇为房陵王,粉饰本身害他之迹。此时行宫有杨素等一干夹辅,长安有杨约一干弹压,喜得没有一毫变故。但是人生大伦,莫重君父与兄弟;弑父杀兄,窃这大位,底子都已失了;总使早朝晏罢,勤政恤民,也只个枝叶。若又不免荒淫无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国亡家?却又不知新主嗣位,做出多么样事来,且听下回分化。
不说这厢世人忙做一团,只说太子见张衡说了,着了急,忙叫摆布取出一个黄金小盒,悄悄拿了一件物事,放在内里,内里用纸条紧紧封了。又于合口处,将御笔就署一个花押,即差一个内侍,赐与陈夫人,叫他亲手自开。内侍领旨,忙到后宫来。却说夫人自被张衡逼还后宫,随即驾崩,心下非常忧疑,抽泣得寝食俱废。只见一个内侍,双手捧了一个金盒子,走进宫来,对夫人说道:“新皇爷钦赐娘娘一物,藏于盒内。叫奴婢拿来,请娘娘开取。”随将金盒放在桌上。夫人见了,心下有几分疑惧,不敢开封,因问内侍道:“内里莫非鸩毒?”内侍答道:“此乃皇父亲手自封,奴婢如何得知?娘娘开看,便知端的。”夫人见内侍推说不知,一发当真是毒药;忽一阵心伤,扑簌簌泪如泉涌,因放声大哭道:“妾自国亡被掳,已拚老死掖庭。得蒙先帝宠幸,道是此生之福。谁知红颜命薄,转是一场大祸;倒不如沦落长门,还得何全性命。”一头说,一头哭,又说道:“妾蒙先帝厚恩,本日便从死地下,亦所甘心。早上之事,我但躲避,并未曾伤触于他,何如就俄然赐死?”道罢又哭。众宫人都认做毒药,也一齐哭将起来。内侍见大师哭做一团,恐怕做出事来,忙催促道:“娘娘哭也无益,请开了盒,奴婢好去复旨。”夫人被催不过,只得恨一声道:“何期本日死于非命!”遂拭泪将黄封扯去,把金盒盖悄悄揭开。细心一看,那边是毒药,倒是几个五彩制成同心结实。众宫人瞥见,一齐欢笑起来,说:“娘娘万千之喜,得免死矣。”夫人见非鸩毒,心下安然;又见是同心结实,知太子不能忘情,转又怏怏不乐。也不来取结实,也不谢恩,竟回回身,坐于床上,沉吟不语。内侍催逼道:“皇爷等久,奴婢要去回旨,娘娘快谢恩收了。”夫人只是低头不做一声,众宫人劝道:“娘娘差了,早间因一时率性,冲突皇爷,致生惶惑。本日皇爷一些不恼,转赐娘娘同心结实,已是百分幸运,为何还做这般模样?当时惹得皇爷动起怒来,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何不快快谢恩?”摆布催促得夫人无何如,只得叹一口气道:“中冓之羞,我知不免。”强起家来把同心结实取出,放在桌上,对着金盒儿拜了几拜,还是到床上去坐了。内侍见取告终实,便捧着空盒儿去回旨,不题。
却说太子当初要谋东宫,求宣华在文帝面前帮衬,曾送他金珠宝贝;宣华虽曾收受,但两边从未曾见面。到这时同在宫中侍疾,便也不相避讳。又陈夫人举止风骚,态度娴雅,恰是:
情染红颜忘怀父,心膻黄屋不知亲。
莫言人事件奸诡,毕竟天心厌不仁。
肌如玉琢还输腻,色似花妖更让妍。
人间最好事,是酒、色、财、气四种。酒,人笑是酒徒;财,人道是贪夫;只要色与气,人道是风骚节侠,不知其中都有祸机。就如叔宝一时之愤,莫非不说是豪杰义气?若想到打死得一个宇文惠及,却害了碗儿一家;更使杀不出都城,不又害了己身,设使身故他乡,妻母何所依托?这气争的甚么?至于女色,一时髦起,不顾名分,中间惹出祸来,难免得一时丧身失位,弄到骑虎之势,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遗臭千年,也终不免国破身亡之祸,也只是一着之错。
且不说叔宝今归家之事。再说太子杨广,他既谋了哥哥杨勇东宫之位,又逼去了一个李渊,还怕得一个母亲独孤娘娘。不料册立东宫以后,皇后随即崩了,把常日妆饰的那一段不好豪侈、不近女色的风景,都按捺不住。何况隋文帝,也幸亏独孤皇后身故,没人拘束,宠幸了宣华陈夫人、容华蔡夫人,把朝政垂垂丢与太子,以是越得象意了。到仁寿四年,文帝已在六旬以外了,禁不得这两把斧头,固然欢愉,毕竟耗损精力;勉强支撑,终是将晓的月光,半晞的露水,那禁得非常熬炼?四月间已成病了。因令杨素修建仁寿宫,却不在长安大内。在仁寿宫养病,到七月病势渐重。尚书左仆射杨素,他是勋臣;礼部尚书柳述,他是驸马,另有黄门侍郎元岩,是近臣。三个入宿阁中。太子广,宿于大宝寝宫中,常入宫门候安。
一日凌晨入宫,刚好宣华夫人,在那边调药与文帝吃,太子瞥见宣华,仓猝下拜,夫人躲避不及,只得答拜。拜罢,夫人还是将药调了,拿到龙床边,奉与文帝不题。
陈夫人虽受告终实,心中只是闷闷不乐,坐了一回,便倒身在床上去睡。众宫人不好尽管劝他,又恐怕太子驾临,大师悄悄的在宫中清算。金鼎内烧了些龙涎鹊脑,宝阁中张起那翠幙珠帘。未几光阴色西沉,碧天上早涌出一轮明月。只见太子擅自带几个宫人,提着一对素纱灯笼,悄悄的来会夫人。宫人瞥见太子驾到,仓猝跑到床边,报与夫人。夫人因心中烦恼,不觉昏昏睡去;忽被众宫人唤醒,说道:“驾到了,快去驱逐。”夫人朦昏黄胧,尚不肯就走,早被几个宫人扶的扶,拽的拽,将他挽出宫来迎驾。才走到阶下,太子早已立在殿上。夫人瞥见,心中又羞又恼,然到了这个职位,怎敢顺从,俯伏在地,低低呼了一声:“万岁。”太子仓猝挽了起来。是夜太子就在夫人阁中歇宿。
太子也怕这事有些决撒,也安闲宫门首窃听。听得叫宣柳述、元岩,不宣杨素,晓得风景不当,急奔来寻张衡、宇文述一干,计议这一件事。一班从龙之臣,都聚在一处。见太子来得仓猝,众臣问起原因,宇文述道:“这功德也只在迟早间了,只这事甚急。只是柳述这厮,他倚着尚了兰陵公主,他是一个重臣,与臣等不相下,断不肯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张衡道:“现在只要一条急计,不是太子,就是圣上。”正说时,只见杨素镇静走来道:“殿下不知怎忤了圣上?现在圣上叫柳、元两臣进宫,叫作速撰敕,召前日废的太子;只待敕完,用宝赍往长安。他若来时,我们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张庶子已定了一计。”张衡便向杨素耳边说了几句。杨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这就是张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岩去取了废太子来,又是一番事。这就烦宇文先生,太子这边就假一道旨意,说他二人乘上垂死,不能将顺,妄思推戴。将他下了大理寺狱,再传旨说宿卫兵士勤奋,临时放散。就着郭衍带领东宫兵士,扼守各处宫门,不准外边人出入,也不准宫中人出入,泄漏宫费事件。还再得一小我往长安,害却旧太子,绝了人望。”想一想:“有了,我兄弟杨约,他自伊州来此,便差他干了这一功。”张衡又道:“我是个墨客,恐不能了事,还是杨仆射熟行坚膊。”太子道:“张庶子不必推让,有福共享。我还着几个有胆力内侍,随你去。”杨素以太子在太宝殿,宇文述就带下几个旗校,赶到路上,去把柳尚书、元侍郎两人捆绑,赴大理寺去了,返来复命。郭衍已将卫士到处改换,都是东宫旗校,分头扼守。
总有十年天子分,也应三被鬼神嗔。
仙都梦逐湘云冷,仁寿冤成鬼火磷。
诗曰:
陈夫人稍俟喘气宁定,入宫,知是文帝昏黄睡醒,从他索药饵,不敢迟延,只得忙忙走进宫来。不期头上一股金钗,被帘钩抓下,刚落在一个金盆上,噹的一声响,将文帝惊醒。开眼看时,只见夫人立在御榻前,有镇静的模样。文帝问道:“你为何这等惶恐?”夫人着了忙,一时承诺不出,只得低了头去拾金钗。文帝又问道:“朕问你为何不承诺?”夫人没何如,只得乱应道:“没,没有惶恐。”文帝见夫人风景奇特,细心一看,只见夫人满脸上的红晕,尚自未消,鼻中有嘘嘘喘气,又且鬓松发乱,大有可疑,便惊问:“你为何这般风景?”夫人道:“我没,没有甚么风景。”文帝道:“我看你举止非常,必有隐昧之事;若不直言,当赐尔死。”夫人见文帝大怒,只得跪下说道:“太子无礼。”文帝听了这句,不觉肝火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了两下道:“牲口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独孤误我!快宣柳述与元岩到宫来。”
没有一个时候,那张衡洋洋的走将出来道:“这干呆妮子,皇上已自宾天了。刚才还是这等环绕着,不报太子晓得。”又叮咛各阁子内嫔妃,不得抽泣。待启过太子,举哀发丧。这些宫主嫔妃,都猜忌。唯有陈夫人贰心中鹘突的道:“这清楚是太子怕圣上害他,以是先动手为强;但这衅由我起,他忍于害父,莫非不忍于害我?与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寻一个他杀。圣上为我亡,我为圣上死,却也该应。”只是定夺不下。
此时文帝半睡不睡的,问:“柳述曾写完诏了么?”陈夫人道:“还未见进呈。”文帝道:“诏完即便用宝,着柳述顿时飞递去。”还是愤怒忿不息的。只见外边报太子差庶子张衡侍疾,也不候旨,带了二十余内监,突入宫来,叮咛入直的内侍道:“东宫爷有旨道:你们连日伏侍辛苦,着我带这些内监,更替你等,连榻前这些宫女;皇爷前自有带来内侍供应,你等也暂去歇息,要用来宣你。”苦是这些穿宫宫妾,因在宫中承应日久,也巴不得偷闲,听得一声叮咛,一哄的出去。只要陈夫人、蔡夫人两个,紧紧站在榻前,张衡走到榻前,见文帝昏昏沉沉的,他头也不叩一个,也没一些好气的,对着两个夫人道:“二位夫人,临时躲避儿。”陈夫人道:“怕圣上不时宣唤。”张衡道:“有我在此,夫人且请少退一步,让皇上静养。”这两位夫人眼泪流浪,没些主张,只得临时离宫,向阁子里坐地。宫中人俱是带来内侍看管定了,不放人来宫。两个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宫娥在门外探听。
这壁厢太子与杨素,是热锅上蚂蚁,盼不到一个动静。却说张衡忙忙的走来道:“恭喜大事了毕,只是太子的心上人,恐怕也要从亡。”太子见说,一时变喜为愁,忙将前日与杨素预定下的帖子来递与杨素道:“这些事一发仆射与庶子替我摒挡罢,我自有事去了。”杨素见说,忙传令旨。令那伊州刺史杨约,长安公干完,不必至大寿宫复旨,竟署京兆尹,弹压京畿。梁公萧矩,乃萧妃之弟,着他题督京师十门。郭衍署左领卫大将军,管领京营人马。宇文述升左领卫大将军,管领行宫宿卫,及护从车驾人马。驸马宇文士及,统领京都宫省各门。将作左郎宇文恺,办理梓宫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办理山陵,黄门侍郎裴矩、内侍郎虞世基,管典丧礼。张衡充礼部尚书,管即位仪注。
轻巧不让赵飞燕,侠烈还输虞美人。
七月丁未,文皇晏驾,至甲寅诸事已定。次日杨素帮手太子衰绖,在梓宫前举哀发丧。群臣诸衰绖,各依班次入临。然后太子吉服,拜告六合祖宗,换冕服即位;群臣都也换了朝服入贺。只是太子将升陛座时,也不知是喜极,也不知是慌极,还不知有愧于心,有所不安,走到座前,不觉精力惶悚了,手足仓猝。那御座又甚高,才跨上双脚,要上去,不期被阶下仪卫静鞭三响,心虚之际,着了一惊,把捉不定,那双脚早塌了下来,几近颠仆。众宫人赶紧上前挽住,就要顺势儿扶他上去。也是六合有灵,鬼神共愤,太子脚才上去,不知不觉,俄然又塌将下来。杨素在殿前,瞥见风景不雅,只得自走上去。他固然老迈,终是武将出身,有些力量,分开摆布,只一双手,便悄悄的把太子掖上御座;即走下殿来,带领百官,山呼朝拜。恰是:
不期一日又问疾入宫,远远瞥见一美人,单独徐行雍容而来,不带一个宫女。太子举头一看,倒是陈夫人。他是要换衣出宫,故此不带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开,暗想道:“机遇在此矣!”当时叮咛从人:“且莫随来!”本身尾后,随入换衣处。那陈夫人瞥见太子来,吃了一惊道:“太子至此何为?”太子笑道:“也来随便。”陈夫人觉太子轻浮,回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整天在御榻前与夫人相对,虽是神情飞越,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赐我半晌之间,慰我平生之愿。”夫人道:“太子,我已托体圣上,名分攸关,岂可如此?”太子道:“夫人如何这般当真?人生行乐耳,有甚么名分不名分。此时真一刻令媛之会也。”夫人道:“这断不成。”死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笑道:“大凡识时务者,呼为豪杰。夫人不见父皇的风景么,如何尚自执迷?恐本日不肯做情面,到明日便做情面时,却迟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看着,脸儿笑着,将身子尽管挨将上来。夫人体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力大,正在不成摆脱之时,只听得宫中一片传呼道:“圣上宣陈夫人!”此时太子晓得留他不住,只得罢休道:“不敢相强,且待前期。”夫人喜得脱身,早已衣衫皆破,神采错愕;太子只得出宫去了。
繁华繁华马头尘,怪是痴儿苦当真。
语处莺声娇欲滴,行来弱柳影蹁跹。
况他是金枝玉叶,斑斓丛中发展,说不尽他的风致。太子见了,早已魂消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欲火?立在中间,不转珠的偷眼细看;但在父皇之前,终不敢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