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杨广施谗谋易位 独孤逞妒杀宫妃
那隋主到底是个创业天子,有些端庄;宫中固然欢乐,而外廷政事,无不体贴,百官章奏,一一详览,常至夜分而寝。一夜正在灯下披览本章,不觉困乏,隐几而卧;内侍们不敢轰动,屏息以待。隋主昏黄之间,梦见己身独立于都城之上,四远瞻眺,见国土绵邈,心甚快畅。又见城上三株大树,树头成果累累。正看间,耳边忽闻有水声,依视城下,只见水流汹汹,波澜滚滚,看看高与城齐。隋主梦中吃惊不小,吃紧下城驰驱。转头看时,水势滔天而来。隋主心下着忙,大呼一声,蓦地惊醒。摆布忙献上茶汤。隋主饮了一杯茶,方才拭目凝神,细想梦中风景:大非吉兆,乃大水滔没都城之象,必要加意防河,浚治水道,以备不虞。又想此处如何便有水患?或者人姓名中,有水傍之字的,将来为祸国度,亦未可知;须用心发觉驱除,方保无患。
却说独孤后固然有病,那边放心得下,不时差亲信宫人探听。早有人来报知这个动静。独孤后听了,怒从心上起,也顾不得自家的身材,带了几十个宫人,恶狠狠的走到仁寿宫来。此时尉迟氏梳洗毕,正在那边验臂上的蜂黄,退了多少。猛瞥见皇后与一队宫女,簇拥而来,吓得他面如土色,扑碌碌的小鹿儿在心头乱闯,仓猝跪下在地。独孤掉队得宫来,脚也未曾站稳,便叫揣过这个妖狐来。众宫人那管他柳腰轻脆,花貌娇羞,横拖的乱挽乌云,倒拽的斜牵锦带。生辣辣扯到面前,便骂道:“你这妖奴,有何狐媚伎俩,辄敢勾引君心,乱我宫中雅化!”尉迟氏战兢兢答道:“奴婢乃轻贱之人,岂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宠幸?也是命合该死,昨晚不期万岁爷,俄然到宫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宫中留幸。贱婢再三推却,万岁爷只不肯听,没何如只得从顺。这是万岁爷的意义,与贱婢无干,望娘娘哀怜免死。”独孤后说道:“你这个妖奴,昨夜欢愉!不知如何样装娇做俏,利用那没廉耻的天子。本日却花言巧语,推得这般洁净!”喝宫人:“与我痛打!”尉迟氏叩首:“望娘娘饶命!”独孤后道:“万岁爷既这般爱你,你就该求他饶命,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本日却来求我?你如许妖奴,我只防备疏了半点,就被你利用到手。本日就将你打死,已懊悔迟了,不能泄我胸中之气!怎肯又留一个祸端,为亲信之害!摆布为我快快成果别性命!”众宫人听了,一齐动手。不幸尉迟氏娇怯怯身儿,能经甚么培植?不须利剑钢刀,早已香销玉碎。恰是:
妙策欲移云蔽日,深谋拟令腊回春。
巧舌固如簧,萋菲成贝锦。此中偶蒙蔽,觌面犹重闉。
戈矛生笑底,欢爱成怨嗔。能令忠孝者,衔愤不得伸。
笑东风三尺花,骄白雪一团玉。
一边晋王自朝见隋主及皇后;朝中宰执,下至僚属,皆有赠遗,宫中寺人姬侍,皆有犒赏。在朝各官,只要李渊,虽为旧属,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晋王礼品。这边宇文述参谒大臣,拜见知己以后,来见大理寺少卿杨约。这杨约是越公杨素之弟。素位为尚书左仆射,威倾人主。只是地尊位绝,且自平陈以后,陈宫美人,半入后房;颇耽声色,不大访问人,故交有干求,都向杨约枢纽。他门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好久,方得相见。送了百余金厚礼,一茶而退。
心似光亮烛,人言自不侵。家国同一理,君子其敬听。
恰是积毁成山,三人成虎。到开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诏废勇为庶人。其子长宁王俨,上疏求宿卫,隋主甚有怜悯之意,却又为杨素阻住。另有一个五原公元旻切谏,一个文林郎杨孝政上书,隋主听信杨素,俱遭刑戮。杨素却快本身的繁华能够悠长。到了十一月,撺掇隋主立晋王为太子;以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晋王接着旨意,先具表奏谢,随择吉同萧妃朝见,移居禁苑,奉养父母,非常贡献。隋主意他如此,也自欢乐,且按下不题。
柳迎征骑邗沟近,日掩都城帝里遥。
却说隋主早朝罢,满心想着昨夜的欢愉,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与尉迟氏欢聚。及进得宫,那晓得独孤后愁眉瞋目,恶刹刹站在一边;尉迟氏花残月缺,血淋淋横在地下。蓦地瞥见,吃了一惊,心中大怒,更不发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黄门牵马而过,隋主便跨上马,从永巷中一向径奔出朝门,逞一愤然之气,欲丢弃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颎出朝见了,抵死上前阻住,叩问何故。隋主只得回马,仍至大殿,调集各官,将独孤后打死尉迟氏女说了一遍,要草诏废斥那老妇。高颎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劳思,入虎穴,探龙珠,不知费了多少兵器,方能同一天下,正宜励精图治,以遗子孙,岂能够一妇人而轻视天下乎?”隋主怒犹未息。颎等再三申劝,方始回宫。独孤后病中着恼,又因这一惊,病体更加沉重;合眼只见尉迟女为厉,遂成惊痫之疾,日甚一日,不数月而崩。免不得颁诏天下,命所司议定丧葬仪制,一一如礼。先人有诗,专道独孤后之妒云:
此时晋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陈时,结识下一个安州总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谋,人叫做小陈平。晋王在扬州便荐他做寿州刺史,得以时相来往。一日与他商讨夺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欢心,不患没有内主了。但下官看来,另有三件事:一件皇后固然恶太子,爱大王,却也恶之不深,爱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须做一苦肉计,动皇后之怜,激皇后之怒,以坚其心。这在大王另有一件,外边得一名亲信大臣,言语足以取信圣上,常日进些谗言,当机力为撺掇;这便是中外夹攻,万无一失了。但只是废斥易位,须有大罪,这须买得他一个亲信,把他首发。无事认作有,小事认作大,做了一个狠证见,他天然展辩不得。这番行动不怕不废,以次来大王不怕不立,况有皇后作主。这两件下官做得来。只是要费金珠宝玉数万金,下官不吝破家,还恐不敷。”晋霸道:“这我自备。只要足下为我,计在必成,他时繁华共享。”其年恰值朝觐,两个一起而来,分头作事。
痴凝秋水为神,瘦认梨云是骨。
人谓骨肉亲,我谓谗间神。怀疑乍开衅,宵小争狺狺。
不须淡抹浓描,别是内家装束。
却说独孤后的性儿,天生成的奇妒,宫中虽有这宫妃彩女,花一团,锦一簇,隋主只落得都雅,那一个得能与他宠幸?不期一日,独孤后偶染些微疾,在宫调度。隋主因得了这一个空儿,带了小内侍,擅自到各宫闲耍;在鳷鹊楼前,步了一回,又光临芳殿上,立了半晌。见那些秀士、世妇、婕妤、妃嫔,成行作队,虽都是锦装绣裹,玉映金围;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红,李花怪白。看过量时,并无一人当意。信着步儿,走到仁寿宫来。也是天缘刚巧,只见一个少年宫女,在那边卷珠帘,见了隋主来,仓猝把钩儿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个头,立将起来,低了眼,斜傍着锦屏风站住。隋主细心一看,只见那宫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娇,恰是:
一废一兴,自有天数。这杨约得了晋王贿赂,要为他传达杨素。每值相见,故作愁态。一日杨素问他:“因甚怏怏?”杨约道:“前日兄长外转,东宫卫率苏孝慈,仿佛过执,闻太子道:‘会须杀此老贼!’老贼非兄而谁?愁兄白首,履此危急。”杨素笑道:“太子亦无如我何!”杨约道:“这却不然。太子乃将来人主。倘主上一旦弃群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举族所系,岂可不深虑?”杨素道:“据你意,还是谢位避他,还是现在改心顺他?”杨素道:“避位失势;纵顺,他也不能释怨。只要废得他,更立一人,不唯免患,另有大功。”杨素抚掌道:“不料你有这智谋,出我不测!”杨约道:“这还在速,若游移,一旦太子用事,祸无日矣!”杨素道:“我晓得还须皇后为内主。”
常言木有蠹,虫生之。心中一有爱憎,受者便非常排挤。隋自独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动机,被晋王窥见,用心相形,知他怪的是宠妾,他便用心与萧妃相爱,把常日一段好色的心肠,临时打叠;知他喜的是简朴,他便用心饰为俭仆模样,把常日普通豪华的意气,临时清算。不觉把独孤皇后爱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这些寺人宫妾,见皇后有些方向,天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循规蹈矩的事体,不与他传闻;有一不好,便为他张扬起来。晋王宫中有些劣处,都与他粉饰;略有好处,一分增作非常,与他传播。何况又当不得晋王与萧妃,把皇后宫中亲信的非常接待;就是平常间,皇后宫人内竖来往,尽皆犒赏。谁不与他在皇后前奖饰?
莫言身故妒根亡,妒已变成天下祸。
夫婴儿兮子奇货,以爱易储移帝座。
但是宇文述与杨约,是常日失色旧友,是以却来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待,延进客坐。只见四壁摆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光辉夺目。杨约不住睛旁观。宇文述道:“这都是晋王见惠。兄善赏鉴,幸一唆使。”杨约道:“小弟家下金宝颇多,此类甚少,尝从家兄宅中见来,觉兄统统更胜。”见侧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杨约道:“久不与兄比武矣!兄在此与何人手谈?”宇文述道:“是随行小妾。”杨约道:“是扬州娶来的了。扬州女子多长技艺。”宇文述道:“棋枰在此,与兄一局何如?”便以几上商鼎为彩。宇文述用心连输了几局,把珍玩输去强半。及酒至,席上陈列,又都是三代古器,间着金杯玉斝。杨约道:“这些金酒器,必然也是扬州来的。我北边无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赏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与杨爷痛饮;这些玩器,都送到杨爷宅中。部下早已清算送去了。
梦中气象费推求,疑有疑无事可忧。
及至晋王将要回任扬州,又依了宇文述计算,去辞皇后,伏地流涕道:“臣性笨拙,不识忌讳;因念亲恩难报,不时遣人问安。东宫说儿觊觎大位,恒蓄大怒,欲加屠陷;每恐谗生投抒,鸩遇杯酌,是用忧惶,不知终得侍娘娘否?”言罢哭泣失声。皇后闻言曰:“睨囗伐(太子小字)渐不成耐,我为娶元氏女,竟不以佳耦礼待之,专宠阿云!使有如许豚犬,我在汝便为所凌,倘千秋万岁后,天然是他口中鱼肉。使汝向阿云儿前,顿首称臣,讨糊口耶!”晋王闻皇后言,叩首大哭。皇后安抚一番,叫他放心归去,非密诏不成进京;不得轻过东宫,停数月,我自有主张。晋王含泪而出。宇文述道:“这三计早已成了!”
一夜恩波留不住,早随白骨到墓穴!
二五方成耦,中宫有骊姬。势看俱集菀,鹤禁顿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探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姬威,与宇文述朋友段达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宝,托段达贿赂姬威,伺太子动静。又授段达密计道:“临期如此如此。”且许他今后繁华。段达应允,为他留意。
杨素知隋主最惧内,最听妇人言的,常常乘内宴时,称扬晋王贤孝,教唆独孤皇后。妇民气肠褊窄浅露,便把晋王好、太子歹,一齐搬将出来。杨素又加上些冷言热语。皇后知他是外廷最信赖的,便托他同意废立,公开将金宝送来嘱他。杨素初时,还望皇后助他;这是皇后反要他相帮,知事必成。因而不时在隋主前,搬斗是非;又日令寺人宫妾,趁机进谗,冷一句,热一句,说他不好的去处。
隋主本是好察囗祥小数,心多嫌忌的。今得此梦,更加猜忌了。究竟未知此梦主何休咎,且听下回分化。
八乌已当作六翮,一飞直欲薄云霄!
隋主自独孤后身后,宫帏孤单,遂传旨于后宫嫔妃秀士当挑选斑斓者进御。自有此旨,宫中大家望幸,个个思恩。谁知三千宠幸,只在一身,如何选得很多。选遍六宫,仅仅选得两个:一个是陈氏,一个是蔡氏。陈氏乃陈宣帝的女儿,生得脾气和顺,风韵窈窕,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阳人也,一样风骚娇媚。隋主意了,喜不自胜,因说道:“朕老矣!情无所适。今得二卿,足为老景之娱。”随封陈氏为宣华夫人,蔡氏为容华夫人。二人虽并承雨露,而宣华夫人宠嬖尤甚。隋主自此今后,日日欢宴,比独孤后在日,更觉适意。
杨约还再三谦让道:“这断不敢收。这是见财起意了,岂可无功食禄!”宇文述道:“杨兄,小弟向为总管,武官所得不敷馈奉下属;及转寿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这是晋王有求于兄,托弟转送。”杨约道:“但是兄之赐,已不敢当;如果晋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这些须小物,何足稀少!小弟还送一场永久大繁华与贤昆玉。”杨约道:“比方小弟,果不成言繁华;若说家兄,他繁华已极,何劳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繁华,可云盛,不成云永。兄知东宫以所欲不遂,切齿于令兄乎?他一旦得志,嫡亲身有云定兴等,宫僚自有唐令则等,能专有令兄乎?况权召嫉,势召谮,今之屈首居伯仲下者,安知他日不危伯仲,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晋王素宠嬖于中宫,主上又有易储之心,兄伯仲能同意之,则援立之功,晋王当铭于骨髓。这才算永久悠长的繁华。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觉得何如?”杨约点头道:“兄言良是。只是废立大事,未易轻诺,容与家兄图之。”两人痛饮,至夜而散。
碧月充作明珰,轻烟剪成罗縠。
诗曰:
天下滚滚皆祸水,行看大业付东流!
入宫得宠亦堪哀,本日残花昨日开。
隋主问道:“你是几时进宫的,如何再不见承应?”那宫女见隋主问他,因跪道:“贱婢乃尉迟迥的孙女,自投入宫,即蒙娘娘发在此处,不准私行出入,故未曾承应皇爷。”隋主笑道:“你且起来,本日娘娘不在,便私行出入也无妨。”正说间,只见近侍们请回宫进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罢!”未几时,排上宴来,隋主就叫尉迟氏侍立同饮。尉迟氏酒量原浅,因隋主非常见爱,勉强吃了几杯,遂留在仁寿宫中宿了。次日隋主夙起临朝,满心畅意道:“本日方知为天子的欢愉!但只怕皇后得知,怎生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