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陈隋两主说幽情 张尹二妃重贬谪
昼寝醒来晓,无人梦自惊。落日如成心,偏傍小窗明。
霸术奇扼吭,小丑欲惊心。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炀帝听罢,再三称赏。后主道:“亡国唾余,怎如陛下雄材掞藻,高拔一时?”丽华道:“妾闻陛下天翰淋漓,今幸得垂盼,愿求一章,觉得毕生之荣。”炀帝笑道:“朕向来不能作诗,有负贵妃之请何如?”丽华道:“陛下醉接望江南词,御制清夜游曲,俱瞬息而成,何言不能?还是笑妾丑恶,不敷以当珠玉,故以不能推托?”炀帝道:“贵妃何罪朕之过也。朕当勉强应酬。”丽华命侍儿将文房四宝放下,炀帝拂笺,信笔题诗一首云:
王师靖虏氛,横海出将军。赤帜连初日,黄麾映晚云。
拜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愁魂若飞散,仰仗一相招。
却说炀帝打发巡幸的很多旨意,便进宫中问萧后道:“从游宫女,选完了么?”萧后笑道:“陛下偏把如许缩脚疑困难目,叫妾去做,妾如何做得来;况他们也不好说我该去,你不该去;也不说他愿去,我不肯去。仿佛吃过同心酒的,见陛下起家出宫去了,三四百名却齐齐跪倒阶前奏道:‘守西苑的花晨月夕,明白了多少风景;在昭阳的承恩竞宠,受用了多少繁华。妾等西京随到东京,两番迁播,虽蚌珠燕石,不敢仰冀恩波,目为遗簪堕珥;然外洋风景,江都佳境,莫非也教耳消目受不起?万岁爷是弃置妾等的了,莫非娘娘也奉养不来?’说了,大师如丧考妣的普通哭将起来。叫妾如何选法?”炀帝笑道:“这班贱婢,也会这般装腔做势。”萧后道:“有个原因,因张、尹两妃在内撺掇,说:‘我两个是年纪大了,色彩衰了,你们都是鲜花普通,日子正长哩!还不趁这风骚天子,大师舍命扒上去?’是以众宫人做出这般行动。”炀帝听了,点点头儿。随叫一个内相,传旨着兵部敏捷唤头号差船四十只,立即上用。内相领旨出去了。
未几时,只见后主从船中走将起来,到了亭中,见炀帝要行君臣之礼。炀帝忙以手搀住道:“朕与卿故交,何必行此大礼。”后主依命,一拜而坐。后主道:“忆昔幼年时,与陛下同队戏游,敬爱甚于同气,别来好久,不知陛下还相忆否?”炀帝道:“垂髫之交,情同骨肉,昔日之事,不时在念,安有不记之理?”后主道:“陛下既然记得,但本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比昔日大不不异,真令人欣羡。”炀帝笑道:“繁华乃偶尔之物,卿偶尔失之,朕偶尔得之,何足介怀。”因问道:“临春、结绮、望仙三阁,迩来风月何如?”后主道:“风月仍然如旧,只是当时那些斑斓池台,已化作白杨青草矣!”炀帝又问道:“闻卿曾为张丽华造一桂宫,在光昭殿后,开一圆门,就如月光普通。四边皆以水晶为障,后庭却设素粉的罘罳,庭中空浮泛洞,不设一物,惟种一株大桂树,树下放一个捣药的玉杵臼,臼旁养一个红色兔儿。叫丽华身披素裳,梳凌云髻,足穿玉华飞头履,在中间来往,如同月宫嫦娥,此事果有之么?”后主道:“实是如此。”炀帝道:“若然亦觉太侈。”后主道:“起造宫馆,古昔圣王,皆有一所,月宫能费多少?臣不幸亡国,便觉得侈。今不必远引前报酬证,就如陛下文天子临国时,多么俭仆,也曾为蔡容华夫人造潇湘绿绮窗,四边都以黄金打成芙蓉华,妆饰在上;又以琉璃网户,将文杏为梁,雕镂飞禽走兽,动辄代价令媛,此陛下所目睹,独非侈乎?幸天下承平,传位陛下,后日史官,但知称为俭仆,安肯考虑及此。”炀帝笑道:“卿可谓善解嘲矣!若如此说,则先帝下江南时,卿必然另有遗恨。”后主道:“亡国实不敢恨;只想在桃叶山前,将乘战舰北渡,当时张丽华方在临春阁上,试东郭逡的紫毫笔,写小砑红笺,要做答江令的璧月诗句,尚未及完,忽见韩擒虎拥兵直入。此时仓促逼迫,导致丽华诗句未终,未免微有不快耳。”炀帝道:“现在丽华安在?”后主道:“现在舟中。”炀帝道:“何不请来一见?”
话分两端。再说炀帝在宫中点选带去游幸广陵的宫人。大凡女子,能够充选入宫者,决没有个无盐嫫母,最下是中人之姿;若中人之姿,到了宫中,妆点装点起来,也会低颦,也会巧笑,便增了二三分色彩。以是炀帝在宫点了七八日,点了这个,又舍不得阿谁,这边去了,娇语喝彩;这边不去,或宫或院,模糊哀号。炀帝平素间在妇人面上做工夫的,这些女子,越要妆这些娇痴起来,要使之闻之之意。弄得炀帝没主张,烦躁起来,反叫萧后与众夫人去点选,本身拉了朱贵儿、袁宝儿,跟了三四个小寺人,驾了一只龙舟,摇过北海,去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忽气候晦昧,将日色收了,炀帝便懒得上山,就在傍海观澜亭中坐了一会,便觉恍忽间,见海中有一只小舟,冲波逐浪,望山脚下摇来,炀帝正疑那院夫人来接,心中甚喜,及至拢岸,却又不是。见走上一个内相来,报说道:“陈后首要求见万岁。”本来炀帝与陈后主,初年甚相契厚。忽闻后首要见,忙叫请来。
鼓鼙雷怒起,舟楫浪惊分。指顾平玄菟,阴山好勒铭。
炀帝写完,送与丽华。丽华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见诗意来得萧瑟,微有调侃之意,不觉两脸俱红赤起来,半晌不做一声。后主意丽华含嗔带愧,心下也有几分不快,便问炀帝道:“此人色彩,不知比陛下萧后,还是那个斑斓?”炀帝道:“贵妃比萧后鲜妍,萧后比贵妃窈窕,就如春兰与秋菊普通,各自有一时之秀,如何比得?”后主道:“既是一时之秀,陛下的诗句,何轻浮丽华之甚?”炀帝微浅笑道:“朕天子之诗,不过适一时之兴罢了,有甚么轻浮不轻浮?”后主大怒道:“我亦曾为天子,不似你妄自负大!”炀帝大怒道:“你亡国之人,焉敢如此无礼!”后主亦怒道:“你的壮气,能有几时,敢欺我是亡国之君?只怕你亡国时,结局另有很多不如我处。”炀帝大怒道:“朕巍巍天子,有甚不如你处?”遂自走起家来要拿后主。后主道:“你敢拿谁?”只见丽华将后主扯下走道:“且去且去,后一二年,吴公台下,少不得还要与他相见。”二人竟往海边而走。炀帝大踏步赶来;只见好端端一个丽华,弄得浑身泥浆水,照炀帝脸上拂将过来。
丽华歌舞罢,喜得个炀帝灵魂俱消,奖饰不已;随命斟酒二杯,一杯送后主,一杯送丽华。后主接杯在手,忽泫然泣下道:“臣为此曲,不知费多少心力,曾受用得几日,遂声沉调歇。本日复闻歌此,令人不堪亡国之感。”炀帝道:“卿国虽亡了,这一曲《玉树后庭花》,倒是千秋常在的,何必哀痛?卿酷好笔墨,别来定有新咏,可诵一二,与朕赏鉴。”后主道:“臣迩来景象不畅,无兴作诗;只要《寄侍儿碧玉》与《小窗》诗二首,聊以塞责,望陛下勿哂。”因诵《小窗》诗云:
炀帝吃了一惊,就像做梦才醒的普通,因想起他二人死之已久,吓了一身盗汗。开眼只见贵儿、宝儿两个美人,把衣袖遮着炀帝的背心裹住在那边,忙问二美人道:“你们曾瞥见甚么?”二美人道:“没有见甚来,但见陛下如睡去的普通,梦中梦话,龙体时动时静。”炀帝道:“快下船去罢!”世人多下了龙舟,炀帝才把适间所见所闻,细述了一遍,贵儿、宝儿大为惊奇。炀帝反觉心中忧疑起来,忙叫内相撑回。忽闻声琴声婉转,随风入耳。炀帝正在猜忌,一回儿将到绮阴院,瞥见秦夫人、沙夫人、赵王杲与袁朱紫、薛冶儿一班都在那边,看夏夫人操琴。炀帝忙登陆来讲道:“你们偏好背朕欢愉,接也不来接一接!”众夫人道:“妾等各处寻觅不见,那晓得陛下跨海而游。”炀帝道:“夏妃子本日为何抚起琴来?”夏夫人道:“妾蒙陛下派居于此,四五年矣!其间好鸟醍醐,奇松拂影,怪石为嵯岮,微雨时添花泪,屋梁落月,台榭留吟,与陛下不知消受了多少赏心乐事;今一旦舍此而去,山灵能不为之黯然?故妾借此瑶琴,以酬拜别之意,使山川勿笑妾之情薄也。”炀帝传闻,喟然长叹道:“此地朕原不忍遽离,因皇后动兴去游江都,只道事再做不成的,谁知本日竟成其愿,这也是天数也,人何与焉?”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正说时,只见高昌等七八个亲信内相走来跪下奏道:“殿脚女一千,奴婢等往江南处所,各处搜求,今已选足。”炀帝大鼓道:“现在在那边?”内相道:“王弘已分拨头号龙舟里头驻扎,以便练习,未知万岁爷何日起驾?”炀帝考虑:“我征辽虽是借题,游幸为实,然天子亲征,比众分歧,当分为二十四军。”心上迟疑了一回,走进便殿,写勅一道:用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翊卫大将军辛世雄、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右骁卫大将军薛世雄、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左屯卫大将军陈棱、左御威将军张谨、右御威将军赵孝才、左武卫将军周法尚、右武卫将军崔弘升、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左御卫虎贲郎将屈突通等,共为二十四总管军,命刘士龙为宣谕使,协同总督陆路大元帅宇文述,水军统领元帅来护儿,为王前驱,同会平壤。写完付与内相,传与各衙门晓得。叮咛择吉,天子临效祭告六合庙祖,犒赏军士,统领羽林军一万,分道向辽水进发。将军来护儿知圣驾已将出都,着令秦叔宝等进征。秦叔宝领了来总管旨意,久已调集熟知水道的做了领导,又记张须陀所嘱之言,先差亲信将校,抄过了鸭绿江埋伏,在平壤服侍雄师齐到,然后扫其巢穴,表里夹攻。恰是:
《寄侍儿碧玉》诗云:
到了次日,这些选不去的,正要打帐看炀帝出宫上辇,便好大师来攀辕傍辇的哀恳;只见十来个内相,走到张、尹二妃宫中来,说:“万岁爷有旨:余下宫奴四百余名,勅张、尹二妃枪弹压下舟,毋得违误。”张、尹二妃听了,觉得奇特道:“我两个又未曾去求朝廷,又未曾去浼求皇后,这个冷锅里头,泡出豆来,是那边提及?”众宫人欢欢乐喜,清算了金饰,载上了数十车,齐出宫门。在路上行了一日,傍晚时候落了船。到明日,张、尹二夫民气中迷惑,便问内相道:“万岁爷们的船在那边?”内相道:“在前面。”张夫人道:“闻得朝廷新造几百号龙舟,现在我们坐的倒是官方差船,并不是龙舟,其间毕竟有弊,你们诓我们到那边去,快快说来!”众内相料难瞒隐,只得齐跪下去道:“二位夫人,不必起火。这是万岁爷的旨意,叫奴婢送二位夫人与众宫女到晋阳宫去;如不信,现在手勅在这里。”内相取出来,张、尹二妃接来读道:张、尹二妃,系先朝宠幸过,不便在此供奉,着伊带领余下宫奴四百余名,先归太原晋阳宫中,着守宫副监裴寂照册点入,看管毋误。众宫女闻声旨意,不是江都去,反要到西京,都大哭起来:也有要投河的,也有要他杀的。独张夫人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们这班痴妮子,总到江都,又没有父母亲戚在那边,止不过玩耍罢了,你们就去,也赶不上他们的宠眷。我尚如此,你们何不安命?到是太原去自在安闲,很多吃很多穿,好不欢愉,免得在那边看他们对劲。”众宫人见说,自此也觉放怀,一起上说谈笑笑,一月之间,早到了晋阳宫。众内相把二夫人与众宫女,付与副宫监裴寂交割明白,众内相仍往江都复旨。
莫教骨肉成吴越,犹念天涯好弟兄。
再说孙安祖,别了李玄邃、王伯当,赶到京中,寻了解的打通了枢纽,将金珠宝玩献与段达、虞世基一班佞臣,鄙人处等待动静。恰是钱神有灵,未几几日,就有旨意下来道:“杨义臣出师已久,未有捷音,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姑念老臣,原官休致。前锋周宇暂为署摄,另调将员,剿除余寇。”孙安祖探听的实,星夜出京,赶回饶阳,报知建德。时杨义臣定计,正图破城剿除窦建德,见有旨意下来,对摆布叹道:“隋室合休,吾未知死于何人之手!”即将统统金银,犒赏全军,涕零起行,退居濮州雷夏泽中,变姓埋名,农樵为乐。窦建德知义臣已去,复领兵到平原,调集溃卒,得数千人。自此隋之郡县,尽皆归附,兵至一万不足,势益张大,力求进取。差亲信将员,写书到潞州二贤庄去接女儿,并请单雄信同事不题。恰是:
大凡天子家的事,甚是繁冗;这一支笔,一时如何写得尽?宇宙间的事,日出还生,瞬息间如何说得完?即便看者一双眼睛,那边明白得来?要作者如理乱丝普通,逐段逐段,细细剔出,方知事以后先,使看者亦有步调,不至停想回顾之苦。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看官传闻,本来张妃子,名艳雪;尹妃子,名琴瑟,两个多是文帝时,与宣华平辈的人,年纪与宣华相仿,而色彩次之。此时合法三九之期,炀帝因钟情与宣华,便不放二妃在心上。况因宣华身后,接踵就是杨素撞倒金阶,口里说出很多仇恨,文帝阴灵,白日闪现,故此炀帝也觉寒心,不敢复蹈前辙。长安又混带到这里,许廷辅两番点选,张、尹二妃因自恃文帝幸过,那边肯送东西与他?遂致烦闷长门,到也表情如同死灰。萧后是最吝啬,爱人阿谀的,因见张、尹二妃常日不肯下气趋承,故此假造这几句;止不过要拔去萝卜,也觉地盘宽的意义,岂知炀帝竟认了真。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后主叫内相往船上去请,只见船中有十来个女子,拿着乐器,拜着酒肴,齐登陆来,瞥见炀帝,齐齐拜伏在地。炀帝忙叫起来,细心一看,只见内里一个女子,生得玉肩双亸,雪貌孤凝,韵度非常姣美。炀帝目不转睛,看了半晌。后主笑道:“比我家女人宣华夫人面貌如何?”炀帝道:“正如邢之与尹,差堪伯仲。”后主道:“陛下再三注盼,想是不识此人,此即张丽华也。”炀帝笑道:“本来就是张贵妃,端的名不虚传。昔闻贵妃之名,今睹贵妃之面,又与故交相聚,恨无酒肴,与二卿为欢。”后主道:“臣随行到备得一尊,但恐轻渎天子,不敢上献。”炀帝道:“朕与故交,一时扫兴,何必拘礼?”后主随叫丽华奉上酒菜。炀帝连续饮了三四杯,对后主说道:“朕闻一曲后庭花,擅天下古今之妙,本日幸得相逢,何不为朕一奏?”丽华推却道:“妾自投掷光阴,人间歌舞,不复影象久矣;况近自井中出来,腰肢酸楚,那边有平常姿势,安敢在天子面前,狂歌乱唱。”炀帝道:“贵妃花嫣柳媚,就如不歌不舞,已自脉脉销魂,歌舞光阴景,大可想见,何必过谦。”后主道:“既是圣意殷殷,卿可勉强歌舞一曲。”丽华无可何如,只得叫侍儿将锦裀铺下,齐奏起乐来。他走到上面,按着乐声的节拍,巧翻彩绸,娇折纤腰,悄悄如胡蝶穿花,款款如蜻蜓点水,开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厥后乐声促奏,他便回旋不已,一顷刻红遮绿掩,就如一片彩云,在满空中乱滚。斯须舞罢乐停,他却高吭新音唱起来:
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