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汴堤上绿柳御题赐姓 龙舟内绛仙艳色沾恩
却说炀帝得意了吴绛仙美人,欢娱了七八日,这日行到睢阳处所,因见河道淤浅,又见睢阳城没有挖断,以泄龙脉,根究起来,连令狐达都宣来御驾面讯。令狐达把麻叔谋食小孩子的骨殖,通同陶柳儿炙诈处所银子,并本身连上三疏,都被中门使段达,受了麻叔谋的令媛贿赂,扼定不肯进呈。炀帝听了,非常大怒,随差刘岑搜视麻叔谋的行李,有何赃物。刘岑去未几时,将麻叔谋囊中的金银宝贝,尽行摆设御前。只见三千两金子,还未曾动。太常卿牛弘赍去祭献留侯的白璧,也在内里;又检出一个历朝受命的玉玺来。炀帝看了大惊道:“此玺乃朕传国之宝,前日俄然不见,朕在宫中寻觅遍了,并无踪迹,谁知此贼叫陶柳儿盗在这里。宫闱深密,有如此手腕,危哉险哉!”随传旨:命内使李百药,带领一千军校,飞马到宁陵县上马村围了,拿住陶柳儿百口。陶柳儿全不知动静,被众军校围住了村口宅门,合族大小,总计八十七口,都被拿住,另有很多翅膀张耍子等都被捉来。命众大臣严行勘究确切,回奏炀帝。炀帝传旨:陶柳儿百口齐赴市曹斩首。麻叔谋项上一刀,腰下一刀,斩为三段,却应验了二金刀之说;段达纳贿欺君,本当斩首,姑念前有功绩,免死,降官为洛阳监门令。恰是:
斯须之间,摆上夜宴。炀帝与萧后坐在上面,十六院夫人与众朱紫,列坐在两旁,朱贵儿携着赵王,时候不离沙夫人摆布。众美人齐齐侍立,歌的歌,舞的舞,大师欢饮。炀帝一头吃酒,心上只系着吴绛仙,拿着酒杯儿尽管沉吟。萧后见这风景,早已猜透几分,因说道:“陛下不必沉吟,新人比不得旧人,吴绛仙才入宫来,何不叫他坐在陛下中间,吃一个合卺卮儿?”炀帝被萧后一句道破他的苦衷,不觉的哈哈大笑起来。萧后随叫绛仙斟了一杯酒,送与炀帝。炀帝接了酒,就将他一只尖松松的手儿,拿住了说道:“娘娘赐你坐在中间好么?”绛仙道:“妾贱人,得侍摆布,已为万幸,焉敢坐?”炀帝喜道:“你倒知礼,坐便不坐,莫非酒也吃不得一杯儿?”遂叫摆布,斟酒一杯,赐与绛仙,绛仙不敢推让,只得吃了。众夫人见炀帝有些狂荡,便都凑趣起来,你奉一杯,我献一盏,未几时,炀帝早已醺然,立起家来;便令宫人扶住绛仙,一同竟今后宫去了。
炀帝听了,满心欢乐。又取了很多款项,犒赏百姓,然后上船。众百姓得了厚利,一发无远无近,都来种树。那消两三日工夫,这一千里堤路,早已青枝绿叶,种的像柳巷普通,清荫覆地,碧影参天,风过袅袅生凉,月上离离泻影。炀帝与萧后凭栏而看,因想道:“垂柳之妙,一至于此,竟是一条漫天青幔。”萧后道:“青幔那有这般风骚萧洒。”炀帝道:“朕要封他一个官职,却又与众宫女杂行攀挽在一处,殊属不雅。朕今赐他国姓,姓了杨罢。”萧后笑道:“陛下赏草木之功,亦自有体。”炀帝随取纸笔,御书杨柳两个大字,红缎一端,叫摆布挂在树上,觉得旌奖。随命摆宴,伐鼓开船。船头上一声鼓响,殿脚女还是手持锦缆。走登陆去牵缆。亏了这两堤杨柳,碧影沉沉,一毫日色也透不下,唯有清风劈面吹来,甚是风凉可儿。这些殿脚女,自发快畅,不大吃力,便一个个逞娇斗艳,嬉笑而行,炀帝瞥见众殿脚女走得舒舒缓缓,毫无矜持愁苦之态,心下非常欢乐。便召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都来喝酒赏玩。
雨囗云尤,香温玉软,只道魂消已久。冤情孽债,谁知未了,又向无中生有。撺情掇趣,不是花,定然是酒。美语蜜语笑口,偏有很多勾引。锦缆才牵纤手,早种成两堤杨柳。问谁能到此,唯唯否否?恰好快心荡意,不想道兵戈掣人肘。吃紧忙忙,怎生消受?
再说炀帝离了东京,竟往汴渠而来,不落行宫,御驾竟发上船。自同萧后坐了十只头号龙舟上,十六院夫人与婕妤朱紫美人,分拨在五百只二号龙舟内,杂船数千只,拨一分装载内相,一分装载杂役,拨一分供应饮食;又发一只三号船,与王义佳耦,着他在龙舟摆布,不时巡查。文武百官,带领着兵马,都在两岸立营驻扎,非有诏旨,不得等闲上船。自家的十只大龙舟,用彩索接连起来,居于正中。五百只二号龙舟,分一半在前,分一半在后,簇拥而进。每船俱插绣旗一面,编成字号。众夫人美人俱照着字号居住,以便不时宣召。各杂船也插黄旗一面,又照龙舟上字号,分一个小号,细细派开供用,不准参前掉队。大船上一声鼓响,众船俱要鱼贯而进;一声锣鸣,各船就要泊住,就如军法普通,非常严厉。又设十名郎将,为护缆使,叫他四周岸上巡查。这一行稀有千只龙舟,几十万人役,把一条淮河,填塞满了;然天子的号令一出,俱整整肃肃,无一人敢鼓噪庞杂。端的是:
炀帝在龙舟中,只见高昌引着一千殿脚女前来朝见。炀帝瞥见众女子,吴妆越束,一个个风骚窈窕,非常敬爱,满心欢乐,问道:“他们曾分拨定么?”高昌跪奏道:“王弘分拨定了,只是未曾经万岁爷选过。”炀帝道:“不消选了,就等明日牵缆时,朕凭栏旁观罢。”众殿脚女领旨,各各散回本舟。这日天气傍晚,开不得船,就在船舱中排起宴来。先召群臣饮了一回,群臣散去;又同萧后众夫人,吃到半夜方睡。
炀帝在船楼上,瞥见种柳树的百姓簇拥而来,心下非常畅快,因对群臣说道:“昔周文王有德于民,民为他起造台池,如子事父普通,千古觉得嘉话。你看本日这些百姓,个个抢先,从速来种柳树,何异昔光阴景。朕也亲种一株,以见君臣同乐的盛事。”遂领群臣,走登陆来。众百姓瞥见,都跪下叩首。炀帝传旨,叫众百姓起来道:“劳你们百姓种树,朕心甚是过意不去。待朕亲栽一棵,以见恤民之意。”遂走到柳树边,选了一棵,亲身用手去移。手还未曾到树上,早有很多内相移将过来,挖了一个坑儿,栽将下去。炀帝只将手在上边摸了几摸,就当他种了。群臣与百姓瞥见,齐呼万岁。炀帝种过,几个大臣免不得顺次各种一棵。众臣种完,众百姓齐声喊叫起来,又不像歌,又不像唱,随口儿喊出几句谎言来道:
一报到头还一报,始知天网未曾疏。
次日起来,传旨伐鼓开船,恰好这一日,民风全无,挂不得锦帆,只得将彩缆拴起。先把一千头肥羊,每船分拨一百只,驱在前边;随叫众殿脚女,一齐登陆去牵挽。众殿脚女都是练习就的,打扮得娇娇媚媚,上了岸,各照派定前后次第而立。船头上一声画鼓小扣,众女子一齐着力,那羊也带着缆而跑。那十只大龙舟,早被一百条彩缆,悠悠漾漾的扯将前去。炀帝与萧后,在船楼中细细旁观;只见两岸上锦牵绣挽,玉曳珠摇,百样风骚,百般袅娜,端的从古已来,未有这般都丽。但见:
栽柳树,大师来,又好遮阴,又好当柴。天子自栽,这官儿也要栽,然后百姓当该!
炀帝同萧后倚着栏干赏玩,欢乐无穷。正在细看之时,只见众殿脚女,走不上半里远近,粉脸上都微微透出汗来,早有几分喘气不定之意。你道为何?本来此时乃三月下旬,气候骤热,开初的日色,又在东边,正照着当头;这些殿脚女,不过都是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如何承担得起?故行未几路便喘将起来。炀帝看了,心下暗想道:“这些女子,原是要他装点美妙;如果这等流出汗来,喘嘘嘘的行走,便没一些兴趣。”仓猝传旨,叫鸣金住船。摆布领旨,忙走到船头上去鸣锣,两岸上众殿脚女,便齐齐的将锦缆挽住不可;又鸣一声,众女子都将锦缆一转一转的绕了返来;又一声金响,众女子都收了锦缆,一齐走上船来。萧后见了,便问道:“才走得几步路,陛下为何便止住了?”炀帝道:“御妻岂不瞥见这些殿脚女,才走不上半里,便气喘起来;再走一会,一个个流出汗来,成甚么风景。想是气候酷热,日色映照之故耳。故朕叫他暂住,必须筹议一个妙法,免了这段风景方好。”萧后笑道:“陛下本来珍惜他们,恐怕晒坏了。妾倒有个法儿,不知可中圣意?”炀帝道:“御妻有何奇策?萧后道:“这些殿脚女,两只手要牵缆绳,遮不得扇子,又打不得伞,怎生免得日晒?依妾鄙意,到不如在龙舟上过了夏天,等候秋凉再行,便晒他们不坏了。”炀帝笑道:“御妻休要讽刺,朕不是珍惜他们,只是这段风景,实不美妙。”萧后笑道:“妾也不是讽刺陛下,只是没法隐蔽他们。”
词曰:
调寄《天香引》
至尊号令等风雷,万只龙舟一字开。
炀帝想了半晌,端的没有战略,命宣群臣来商讨。未几时群臣宣至,炀帝对他们说了殿脚女日晒汗流之故,要他们想个奇策出来。众臣想了一会,都不能应。独占翰林学士虞世基奏道:“此事不难,只消将这两堤尽种了垂柳,绿阴交映,便郁郁葱葱,不忧日色;且不独殿脚女能够掩蔽,柳根四下长开,这新筑的河堤,盘结起来,又可免崩坍之患;且摘下叶来,又可饱饲群羊。”炀帝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河长堤远,怎种得这很多?”虞世基道:“若分处所叫郡县栽种,便你推我捱,耽延光阴;陛下只消传一道旨意,非论官民人等,有能种柳一枝者,赏绢一匹。这些穷百姓,好利而忘劳,天然连夜种起来,臣料五六白天,便能胜利。”炀帝欢乐道:“卿真有效之才。”遂传旨,着兵工二部,敏捷写布告晓谕村落百姓:有种柳树一棵者,赏绢一匹。又叫众寺人,督同户部,装载无数的绢匹银两,沿堤照树给散。端的财帛有通神役鬼之功,只因这一匹绢,赏的重了,那些百姓,便不顾性命,大大小小连夜都赶来种树,往来往来,络绎不断。近处没有了柳树,三五十里远的,都挖将来种。小的种完了,连一人抱不来的大柳树,都连根带土扛将来种。
炀帝吃到半酣之际,不觉欲心泛动,遂带了袁宝儿到各龙舟上绕着雕栏曲槛,将那些殿脚女,细细的旁观。只见众女子,绛绡彩袖,翩翩跹跹。从绿柳丛中行过,一个个感觉风骚敬爱。忽看到第三只龙舟,见一个女子,生得非常姣美,腰肢柔媚,身形风骚,雪肤月貌,纯漆点瞳。炀帝看了大惊道:“这女子娇柔娟秀,西子王嫱之美,如何杂在其间,前人云:秀色可餐。今此女岂不堪下酒耶!”袁宝儿道:“这女子公然与众分歧,万岁赏鉴不差。”萧后因很久不见炀帝,便叫朱贵儿、薛冶儿来请去吃酒。炀帝那边肯来,只是目不转睛的贪看。朱贵儿请炀帝不动,遂报与萧后得知。萧后笑道:“天子不知又着了阿谁的魔了。”遂同众夫人一齐到第三只龙舟上去看。见那女子,公然娇美。萧后说道:“怪不得陛下这等谛视,此女实在斑斓。”炀帝笑道:“朕几曾有错看的?”萧后道:“陛下且不要忙,了望固然有态,不知近面何如,何不宣他上船来看?”炀帝随叫内相去宣,瞬息宣到面前。炀帝开初了望,不过见他风骚袅娜的态度,及走到面前,画了一双长黛,就如新月普通,更觉明眸皓齿,吵嘴清楚,一种芳香,直从骨髓中透出。炀帝瞥见,喜出望外,对萧后说道:“不料本日又得这一个美人。”萧后笑道:“陛下该享风骚之福,故天生美人,以供赏玩。”炀帝问那女子道:“你是那边人?叫甚名字?”那女子羞怯涩的答道:“贱妾乃吴郡人,姓吴,小字绛仙。”炀帝又问道:“本年十几岁了?”绛仙答道:“十七岁了。”炀帝道:“正在妙龄。”又笑道:“曾嫁丈夫么?”绛仙听了,不觉害臊,赶紧把头低了下去。萧后笑道:“不关键臊,只怕彻夜就要嫁丈夫了。”炀帝笑道:“御妻倒像个媒人。”萧后道:“陛下莫非不像个新郎?”梁夫人道:“妾们少不得有会亲酒吃了。”众夫人谈笑了一会,天气已晚,传旨泊船。一声金响,锦缆齐收,众殿脚女都走上船来。
人首要挞伐,便说挞伐;要巡幸,便说巡幸。何必掩耳盗铃?要成君之过,不至深切而不止;殊不知增了一言,便费了多少赋税,弄死了多少性命,昏主佞臣,全不在乎,真可长叹。
蛾眉作队,一千条锦缆牵娇;粉黛分行,五百双纤腰婉媚。香风蹴地,两岸边兰麝氤氲;彩袖翻空,一起上绮罗泛动。沙分岸转,齐悄悄斜侧弓足;水涌舟回,尽款款低横玉腕。袅袅婷婷,风里行来花有足;遮讳饰掩,月中畴昔水无痕。羞杀凌波仙子,笑他奔月姮娥。清楚无数洛川神,仿佛很多湘汉女。似怕春光将去,故教彩线长牵;如愁淑女难求,聊把赤绳偷系。恰是珠围翠绕春无穷,更把风骚一串穿。
众夫人刚走到紫烟舟中,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端的山摇岳动,夫人们一堆儿跃倒,几百号船只,震惊得窗开樯侧。炀帝忙叫内相传旨:着王义同众公卿查视,是那边所?有何灾异。据实奏闻。王义得旨,同众臣四方查勘去了。四位夫人俱立起家来,宁神定息了片时,同宫奴道:“袁夫人寝未?”宫奴说道:“袁夫人在观星台上。”本来袁紫烟那只龙舟,却造一座观星台。四位夫人刚要下台去,见袁紫烟、朱贵儿携着赵王,后边跟着王义的老婆姜亭亭走下船舱来。沙夫人对赵霸道:“我正挂念着你,却躲在这里。”姜亭亭见过了沙、秦、夏、狄四位夫人。姜亭亭原是宫女出身,四位夫人也便叫他坐了。夏夫人对袁朱紫道:“你刚才说是腹痛,为何反在台上?”袁紫烟笑道:“我非高阳酒徒,又非滑稽曼倩,仆人既归寝宫,我辈自当辞职,挤在一块,意欲何为;况我昨夜见坎下台垣中气色不佳,不想就应在现在,恐紫微垂像,亦不远矣,何如何如?”沙夫人对姜亭亭道:“我们住在宫中,不知外边如何风景?”姜亭亭道:“外边风景,只瞒得万岁爷一人。四方之事,据愚佳耦所见所闻,真可长感喟,真可大痛哭。”秦夫人吃惊道:“何至若此?”姜亭亭道:“朝廷比年造作巡幸,弄得百姓家破人亡,近又遭各处盗贼,侵欺劫夺,将来竟要弄得贼多而民少。”袁紫烟道:“前日陛下差杨义臣去剿除河北一起,未知如何风景?”姜亭亭道:“杨老将军此差极好的了,亏他灭了张金称。正要去收窦建德,不想又有人忌他的功,说他兵权太重,把他休致,又改调别人去了。”狄夫人道:“自来乐极生悲,安有不散的筵席;但不知将来我们这几根骸骨,填在那边沟壑里呢?”朱贵儿道:“死生荣辱,天心早已安排,何必此时预作楚囚相对?”说了一会,众夫人各散归舟。不题。
萧后勉强同众夫人吃酒,袁紫烟只推腹痛,先自回船。虽说舟中造得如宫如殿,只是处统统限,怎比得陆地上宫中府中,重门复壁,随你嬉笑玩耍,没人闻声。炀帝同绛仙归今后宫,就有功德风生的,随后悄悄跟来窃听,忍不住格吱吱笑将出来。薛冶儿道:“做人再不要做女人,不知要受多少波查。”萧后道:“做男人反不如做女人,女人没甚干系,处常守经,遇变从权,任他桑田沧海,我只是随风转船,落得欢愉。”李夫人道:“娘娘也说得是。”秦夫人只顾看沙夫人,沙夫人又只顾看狄夫人、夏夫人。沉默半晌。萧后随即起家,众夫人送至龙舟寝宫,各自归舟。沙夫人对秦、夏、狄三位夫人道:“我们去看袁朱紫,为甚么肚疼起来?”
莫道有才气治国,须知亡国亦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