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舟中歌词句敌国暂许君臣 马上缔姻缘吴越反成秦晋

凡人的遇合，自有定命，常常仇雠后成知己爱敬，齐桓公之于管仲是也；亦有敌国反成姻戚，晋文公之于秦穆公是也。老是天生一种非常之人，必有五时不测汇合，令人不成以成败盛衰，逆料得出；况乎赤绳相系，月下老定不虚牵，即便几千万里，亦必圆融拉拢。

词曰：

何自苦奔求，曲尽忠谋？一轮明月泛扁舟，报导知心相遇好，约法难留。顿时起戈矛，两意情酬，朋友路窄变成愁。记取山盟与海誓，心上眉头。

却说窦建德统大兵，直抵州城。前锋刘黑闼安了营寨，见城中坚闭城门，不肯出战，只得在城外唾骂。后建德大兵继至，求战不得，便设云梯，上城攻打。不期城上火炮火箭齐发，云梯被烧，只得退下。建德又安排数百辆冲车，鼓噪而进，城内令铁锁铁锤，贯穿绕城飞打，冲车皆折。各式计算，城不能破。相持了数日，士卒懈惰。一夜半夜时分，罗艺密传令，叮咛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二人，传令全军，饱食战饭毕，人各衔枚，杀出城来。到夏寨，夏兵正在熟睡时，只听得一声炮响，金鼓大振，如山崩海沸普通。此时窦建德在睡梦中惊觉，忙披甲上马，亲随邓文信仓猝随后，逢薛万彻杀入中军，把文信一刀斩于门旗下。窦建德如飞敌住薛万彻，高雅贤敌住薛万均，刘黑闼敌住罗艺。六人正在鏖战之时，只闻声子母炮三声，山左山右，伏兵齐起。建德知是入彀，如飞弃营，退回二三十里，众军士喘气不决，忽听得山岗下一声锣响，一员少年勇将，冲将出来。前锋高雅贤欺他幼年，把大刀直砍出来，被罗成把枪一逼，早在高雅贤左腿上中了一枪。高雅贤负痛，几近跌上马来，幸亏刘黑闼接住，战了十来合，当不起罗成这条枪，如游龙取水，直搠出去。建德瞥见，恐防有失，前来助战。罗成愈觉精力倍加，向刘黑闼脸上虚照一枪，大喝一声，斜刺里把枪忙点到窦建德当胸来。建德一惊，即便败将下去。直杀到天明，只见末后一队女兵，排住阵脚，中间一员女将，头上盘龙裹额，顶上翠凤衔珠，身穿斑斓白绫战袍，手持方天画戟，坐下青骔马。罗成瞥见，忙收住枪问道：“你是何人？”线娘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罗成道：“你不见我旗上边的字么？”线娘望去，只见宝纛上，中间绣着一个大“罗”字，中间绣着两行小字：“世代名家将，神枪天下闻。”线娘道：“莫非罗总管之子么？”罗成看他绣旗上，中间绣着一个“夏”字，中间两行小字：“结阵兰闺停绣，催妆莲帐谈兵。”罗用心下转道：“我闻得窦建德之女，甚是英勇了得，莫非是他，可惜一个不事脂粉的好女子，不舍得去杀他。待我热诚他两句，使他退去也罢了。”因对线娘道：“我想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草泽豪杰，莫非部下再无敢死之将，却叫女儿出来献丑。”线娘便道：“我也在这里想，你家父亲也是一员老将，莫非城中再无敢死之士，却赶小犬出来咬人。”惹得众女兵狂笑起来。罗成大怒，一条枪直杀上前。线娘手中方天戟，抵挡相还，两个对上二十合，不分胜负。罗成见线娘这枝方天戟，使得神出鬼没，点水不漏，心中想道：“可惜好个有本领的女子，落在草泽中。我且卖个马脚，射他一箭，吓他一吓，看他如何抵对。”罗成把枪虚幌一幌，败将下去，线娘如飞赶来，只听得弓弦一响，线娘眼快，忙将左手一举，一箭早绰在手里，倒是一枝没镞箭，羽旁有“小将罗成”四字。

却说罗艺，原是一员老将，年过花甲，精力倍加，与老夫人秦氏齐眉共手。他部下有精兵一二万，被隋大旨意下来，东调西拨，提散了万余，只存六七千人马；幸亏其子罗成，幼年豪杰，有万夫不当之勇，其父授的一条罗家枪，使得入迷入化。父母要替他定姻，罗成觉得毕生大事，虽系父母主之，还须我自拣择，是以蹉跎下来。时罗成闻声哨马来报，建德统大兵到来，便对父亲道：“窦建德不知短长，统重兵来侵我境，儿意欲乘其未立营寨时，待儿领二千人马迎上去，先杀他一阵，挫了他些锐气，或者知我们短长，退兵归去，也未可知。”罗老将军道：“汝幼年恃着血气之勇，要想轻举妄动，甚非他日为将之道。我自有计退他。”会合众将，差标下左营总帅张公谨，领精兵一千，埋伏城外高山之左，听城中子母炮起杀出，敌住建德前军；差右营总帅史大奈，领精兵一千，埋伏城外高山之右，听城中子母炮起杀出，敌住建德中军；差儿子罗成，叫他领精兵一千，离城三十里，独龙岗下埋伏，看建德败下去，冲杀厥后队，截其辎重；本身同薛万彻、薛万均二将，在城中保护。二将同罗成各自受计，领兵出城去了。

叹釜底鱼龙真混，笑圈中豕鹿空奔。戋戋泛月烟波趁，谩持竿，下钓纶。试问溪风山雨何时定，只落得醉读离骚吊楚魂。

线娘想一想道：“郎君认得隋太仆杨义臣乎？”罗成道：“杨太仆是吾父之老友。”线娘道：“此人是父皇所畏敬者，待我们去灭许后返来，郎君去求他执柯，断无不当。”正说完，只见前面尘扬沙起。女兵说道：“我家有人来了。”线娘拭泪道：“言尽于此，郎君请转罢。”大师兜转马头，未远一箭之地，线娘又撤转头来一望，只见罗成又纵马前来。线娘只得又兜转马头问道：“郎君既去，为何又来？”罗成道：“虽承公主至心见许，还须付我一件信物，以便今后相逢记验。”线娘道：“不必他求，君家一矢，妾当谨藏；妾之金丸，君当藏好，便可验矣。”罗成只顾把马近前，犹依依不舍。线娘道：“罗郎你去罢，妾不能顾你了。”以手掩面，别转马头而去，随戒女兵，不准漏泄风声。行未几几步，本来窦建德因线娘不回，放心不下，又差曹旦领兵来策应，大师合兵一处归去了。罗成也瞥见前面有兵马到来，只得长叹一声，奔回冀州。恰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不一日到了濮州，先投客店安息，向邻近拜候义臣。士人答道：“此去离城数里，雷夏泽中，有一老翁，自言姓张，人只呼为张公，今在泽畔垂钓为乐。有人说他本来姓杨。”凌敬即烦土人，呼舟带路，来到雷夏泽中。公然山不在高而秀，水不在深而清，松柏交翠，猿鹤相随，岸上稀有椽瓦屋，树影垂阴，堤畔一大船舫，碧流映带。那土人站起来指道：“前面瓦房，就是张公住的。船舫边划子上坐的老儿，想就是他。”凌敬也站起家来眺望，见一人苍头白发，器宇轩昂，倚着船舷，衔杯自饮，船头上坐着三四个村童，在那边齐唱村歌。凌敬叫船夫远远的系了船儿，本身上了岸来，隐在树丛中。只闻声那几个村童唱完了，便道：“张太公，你昨日单独个唱的曲儿，甚好听，本日何不也唱一只消遣消遣？”那老者闭着醉眼道：“你们要听我的歌，须不要则声，坐着听我唱来。”倒是一只《醉三醒》的曲儿，唱道：

现在且不说王义领着赵王，到义成公主那边去。且说窦建德，在河北始称长乐王，因差祭酒凌敬，说河间郡丞王琮举城来降，建德封琮为河间郡刺史。河北郡县闻知，感来归附。是年冬，有一大鸟止于乐寿，数万小禽随之，经日方去，时人觉得凤来吉祥。又有宗城人张亨采樵得一玄圭，潜入乐寿，献于建德。是以建德即位于乐寿，改元为五凤元年，国号大夏，立曹氏为皇后。先是窦建德嫡妻秦氏，止生一女，便是线娘。秦氏亡过已久。起兵时曹旦领众来归，建德知其有女，年过标梅，尚未适人，娶为后妻。建德见曹氏端庄沉寂，谈笑不苟，犹相敬爱，军旅之事，无不与之谋画，可称闺中良佐。又封其女线娘为勇安公主，他惯使一口方天戟，神出鬼没，又练就一手金丸弹，百发百中。时年已十九，长得苗条一个身材，姿容秀美，胆略过人。建德常欲与他择婿，他天然需求如本身之材貌技艺者，方许依从。建德每出师，叫他领一军为后队，又练习女兵三百余名，环侍摆布。他比父亲，更加规律夺目，号令严厉，又能抚恤士卒，以是将士尽爱护他。建德随封杨政道为勋国公，齐善行动仆射，宋正木为纳言，凌敬为祭酒，刘黑闼、高雅贤为总管，孙安祖为领军将军，曹旦为护军将军；其他各加官爵。时建德统兵万余，方攻李密；闻知宇文明及弑主称尊，僭号为帝，气愤欲讨之。祭酒凌敬道：“叛臣化及，罪果当讨；但他拥兵几十万，恐难轻觑，须得一员足智多谋的大将方可克敌，臣荐一人以辅主公。”建德问：“是谁？”凌敬道：“那人胸藏韬略，腹隐霸术，在隋为太仆，后被佞臣谮黜，退隐郊野，实有将相之才；乃淮东人，姓杨名义臣。”建德传闻大喜道：“汝若不言，几近忘了此人。孤昔与之相持数阵，已知其为栋梁。看他用兵，天下少有及者。汝速与孤以礼聘之。”凌敬欣然领命，告别建德而去。

调寄《浪淘沙》

时窦建德朝夕练习军马，欲征讨化及；忽报唐秦王差纳言刘文静，赍书约会兵征讨化及。建德看罢书，书中断不过约兵同至黎阳，合剿化及，便对文静道：“此贼吾已故意讨之久矣，正欲动兵。烦纳言回报秦王，不必远劳龙体，只消遣一副将，领兵前来，与孤同诛逆贼，以谢天下。”文静道：“臣奉使时，秦王兵已离长安矣。”文静辞归。建德进宫，勇安公主问道：“唐使来何事？”建德道：“秦王有书约来，同会兵征剿化及。吾与众臣计议，约他本日起兵。”勇安公主道：“依女儿的鄙意，父皇未可即行。今北方总管罗艺，新附于唐，截我后路；魏刁儿又拥兵数万扼守深泽县中，自称魏帝，劫夺冀定等处，数年来与他相待虽好，尚难靠托，莫若乘其不备，袭而击之，除却后患。候凌敬返来，然后发难，此为万全之策。”曹后亦深赞线娘之言为是。建德道：“吾自有计算，你们不必多言。”本日建德调精兵十余万，刘黑闼为征南大将军，高雅贤为前锋，曹旦与建德为中军，勇安公主为合后，孙安祖等与曹后留守乐寿。又选歌舞歌女十二人，差人送献魏刁儿，令其北拒罗艺，东防蛮夷；许他诛灭化及后，将隋宫嫔妃宝贝相饷。刁儿大喜，受之，信建德有依托之心，日夜溺于酒色，安然无疑。何知建德统领精兵，偃旗息鼓，夜行昼伏，直奔深泽，把兵围守城池。刁儿尚在醉梦中，被河间使王琮旧部将关寿，怪刁儿傲慢无礼，不肯重用，便杀刁儿，献城投降。建德觉得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之人，意欲斩寿，王琮再三谏止，使关寿仍故居王琮部下。刁儿将士各授官职，所掳后代，悉令放还，金帛尽赐将士，远近闻知夏主有不杀之心，群众悦服，易定等州，尽来归附。建德兼并全军，阵容大振，遂杀向冀州而来。冀州刺史麹稜，勇敢有志，始亦百计设法戍守，后因力竭城破而降夏，建德封稜为内史，移兵打击罗艺。

凌敬听了叹道：“此真慨世隐者之歌，义臣无疑矣！”忙下船，叫船夫摇迩来，吓得那三四个村童，跑登陆去了。凌敬跨上船来，举手向杨义臣道：“故交别来无恙？”义臣举眼，见一布袍葛巾的儒者来前，问道：“汝是何人？”凌敬道：“凌敬自别太仆好久，不想太仆须鬓已苍，忆昔相从，多蒙教诲，至今戴德。现在相逢，何异拨云睹日。”义臣见说，便道：“本来是子肃兄，好久不见，本日缘何得暇一会，快请到寒舍去。”遂携凌敬的手登岸，叫小童撑船到船舫里去，自同凌敬到草堂中来，叙礼坐定。杨义臣问道：“不知吾今归那边？”凌敬道：“自别以后，身无所托，因见窦建德有容人之量，以此归附于夏，官封祭酒之职。因想兄台，故来相访。”义臣便设席相待，酒过数巡，凌敬叫从人取金帛，列于义臣面前。义臣惊道：“此物何来？”凌敬道：“此是夏主久慕公才，特令敬将此礼品献公。”义臣道：“窦建德曾与我为仇雠，今彼以货取我，必有原因。”凌敬道：“目今主上被弑，群英并起，各杀郡守以应诸侯，欲为百姓除害，以安天下。凡怀一才一艺者，尚欲效力，太仆抱经济之略，负孙吴之才，乃居住蓬蒿，空老林泉，与草木为休戚，诚为可惜。今夏主仗义行仁，改称帝号，四方呼应，久知太仆具栋梁之材，特来迎聘，救民于水火当中，致君于尧舜之盛，万勿见却，有虚夏主悬望。”义臣道：“忠臣不事二君，节女不更二夫。我为隋臣，不能匡救君恶，致被逆贼所弑，不能报仇，而事别主，何脸孔立于世乎？”凌敬道：“太仆之言谬矣！今天下豪杰，各自主国，隋之鼎祚已灭尽矣，何不熟思之，若欲报二帝之仇，不若归附夏主，借其兵势，往诛背叛，岂不称太仆之心，完太仆之愿乎？”杨义臣被凌敬几句话打动了苦衷，便道：“细思兄言，似亦有理。闻得建德能屈节下士，又无篡逆之名；但要允吾三事，即往从之，不然决不敢领命。”凌敬问：“何三事？”义臣道：“一不称臣于夏；二不肯显我姓；三则擒获化及、报了二帝之仇，即当放我偿还田里。”凌敬道：“只这三事，夏主有何不从。”义臣见说，即叫人收了礼品，凌敬即便告别。义臣嘱道：“此去曹濮山，有强寇范愿，极其勇猛，领盗数千，远靠泰山，觉得巢穴，逢州掠取客货。当今盗窟绝粮，四下剽掠，兄若收得范愿，返国助振军旅，足能灭许。”杨义臣向凌敬附耳数语，凌敬点首，告别下船。

线娘把箭放在箭壶里，蹙着眉头叹道：“罗郎，你好用心也！”亦把方天戟搁住鞍鞒，在锦囊内取出一丸金弹来，见罗成笑嘻嘻兜转马头跑来，线娘扯满了弹弓。罗成只道是回射一箭，不防备一弹飞去，早着在擎枪的右手上，几近一枝枪落在地上。罗成叫部下拾起来一看，倒是一个眼大的金丸，上面凿成“线娘”两字。罗成道：“这朋友竟有些本领，我若得他同为佳耦，平生之愿足矣！”喜孜孜的，在顿时相着线娘，越看越觉敬爱。线娘在顿时，看罗成人才出众，风骚旖旎，心上亦欣喜道：“忸捏，本日逢着此儿，我窦线娘若嫁得如许一个郎君，亦不虚此生矣！”两下里四只眼睛，在顿时不言不语，你看我，我看你，足有一两个时候。夏军中那些女兵，觉道两个入迷的风景，不美意义，笑道：“这位小将军，岂不捣蛋，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为甚么把我们黄花公主，打量细认，想是看逼真了，归去要画一个图样儿扶养着么？”罗成笑道：“我看你家公主的芳年，但是十九岁了？”线娘低着头儿不答。一个快嘴的女兵答道：“一屁就弹着。”引得线娘也笑将起来，低低的问道：“郎君芳华多少？”罗成答道：“叨长二春。”线娘又问道：“椿萱并茂否？”罗成答道：“家慈五十九，家严六十一，叨教公主良缘何氏，曾于归否？”线娘羞怯涩的，低着头下去不开口。又是阿谁女兵说道：“我家公主，实未有人家，有愿在先。”正要说出来，线娘把双眉一竖，那女兵就不敢开口。罗家小卒道：“既是你家公主，与我家小将普通未有订婚，何不说来，分解一家，免得大师住日厮杀？”罗成把马纵前几步道：“公主若不弃嫌，当倩冰人向尊处聘求何如？”线娘道：“婚姻大事，非后代军旅之间，能够妄谈。郎君若肯俯从，妾当守身以待，但恐郎君此心不坚耳！”罗成道：“皇天在上，若我罗成不与窦氏——”忙问：“叨教公主尊字？”线娘道：“金丸上你没有见么？”罗成又重新说道：“我罗成此生不与窦氏线娘为佳耦者，死无葬身之地。”誓毕，线娘见罗成说誓逼真，不觉泫然泪下道：“郎君既以至心向妾，妾亦存亡以至心候君；但若尊翁处倩人来求婚，父皇断断不从。”罗成道：“若如此，我向那边求人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