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五)
跟着胡轸率着一帮子不下台面的小吏施礼,桓典一手扶着高有八尺的黄竹节杖,缓徐行下车。跟着这位侍御史的步子,顶上那三重贯连的牦尾悄悄摆动在乍暖还寒的冷风中,大见持节重臣的气度。
端坐高车之上,桓典目光了望垂垂呈现在地平线上的姑藏城,心中就只要一个动机:不管如何,都留此人不得!
驿路绝顶,姑藏城正门之前,以顶盔掼甲的胡轸为首,稀稀松松的接官步队正迎着持节使臣的仪仗步队,躬身持礼:“末将胡轸等恭迎天使!”
最后一句话,他倒是一吞咽进了喉咙里:“通过星界之门的敷裕角商店街,从古埃及托勒密王朝运来的施助粮全都是尼罗河小麦。谁叫古埃及作为地中海最大的产粮区,就只要小麦而没有粟米呢?搞得我想低调些都不成。”
这些只能算是充数的路人甲乙丙丁心中暗自叫苦,但是现在还大半沉浸在并州军大败闭幕这件事上的胡轸倒算得上是无欲则刚,面色仍然如常,向着桓典伸臂一请:“本来是大名鼎鼎的骢马御史桓公劈面,馆舍已备下,请桓公随末将前去安息洗尘。”
拉车的李大熊可没有这么多的想头,只是随口问道:“主公,我们为何不在公廨里等候使臣上门,安排了接官人等,如何又要出来望风色?”
………
而在这一队持节使臣的仪仗上空,一团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厚重白云,形如芝盖,缓缓地缀在车队前面飘着。
想起了阿谁自称“小妖精的面粉包配送中间”的半水晶龙裔巴德雷斯,魏野面前就闪现出这个粮业二道估客每次停止买卖的时候,对魏野供应的金银器和珠宝玉石的各式抉剔的可爱嘴脸。
一场兵火下来,能剩下多少粮食积储,那真是只能问鬼的事情。要开凉州的常平仓施助,也不是魏野一个持节督战的使臣能过问的事情。
跟着本地官员武弁行罢礼节,桓典微微欠身还了半礼,面上只是带了几丝笑纹,声音倒是冷酷得很:“有劳诸位相迎,桓典乃持节使者,不能尽礼,多有获咎。待桓典卸了调派,再与诸位赔罪吧。只是现在武威郡主事之人安在,为何不见他出迎?”
从凉州到三辅之地,五谷当中都以粟米为主,论代价,也是粟贱麦贵,连凉州供应边军的粮食都是陈年粟子居多,又有谁能拿得出多少麦子来赈灾?
而更骇人听闻的还在前面,越靠近姑藏城,沿途的流民越多,口耳相传的只要一句话:“姑藏城在放粮!”
放粮?
紫云降真车讳饰在云头以后,缓缓向着姑藏城头飘去。
但是治民也好,领军也罢,总还是末节,却有两件事,让桓典始终地放不下心来。
这些手持螭虎牙旗的精锐武卒,竟然就是谏议大夫魏野调派出来安设流民的亲卫,这攻打坞堡吃大户的体例就是他魏野的主张!
云气当中,紫云降真车上,已经被桓典预先划入反贼预备役的仙方士把玩动手中冰雩爵,低低哼了一声:“开常平仓放赈?从番和到姑藏,这么长一段路途,转运起来,那要调遣多少人力,多少牲口车马,一起上人吃马嚼,又有多少耗损?要构造这么大范围的运输,又要多少官吏办理,让他们揩多少油水,漂没几成?我夹袋内里但是没那么多人去干这个啊。何况对农耕社会而言,番和各仓的积储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金银珠玉之类有代价多了……”
魏野哼笑一声,一抬手阻住了李大熊前面的话:“这事不忙,还是先尾行着这位仁兄,看看他的来意再说。要不然,他持节奉诏而至,我持节的调派却已告终。这在棋道上面唤作‘王见王,后王吃先王’,不但我手上那根节杖要交出来,连我这个大活人都得听他吆三喝六,那种处境是多么憋屈?一个不好,这位所奉的圣旨,不是加官进爵,而是加罪进牢房,我找谁讲理去?――廷尉署的诏狱么,本官倒也去逛过,也不怕他甚么。但是非逼得本官一剑劈开囚笼,杀到尚书台里和我那几位老了解讲事理,未免就太伤豪情了些。”
……
但是桓典如许标杆型的士大夫,哪听得胡轸用这话敷衍,顿时将节杖朝地上一顿:“本官持节而来,便是代天宣诏,安有下臣不出迎、不持礼、高坐不出之理?即使平乱薄有微功,但是朝廷的法度、圣贤的礼法都不顾及了么?胡轸,你须知自家乃是大汉的将官,不是他魏野的门下走狗!速速带人去奉告这位魏谏议,他不来城门亲迎,本官是断不会进姑藏城的!”
沿途所见,凡是大股的流民,都有头戴黄巾的承平道徒为头领,引着流民就近安设。至于安设的体例,那便不要过分卤莽简朴,吃大户三个字便充足概括。但有坞堡不肯出粮施助的,也绝没有旁的说法,便是鼓励着流民冲开坞堡防备,抢一个洁净,恰好这些承平道徒中还混有手持螭虎牙旗的精锐武卒,对于这些坞堡的土围子那是一冲就开。
听着魏野不咸不淡地说着单口相声,李大熊一时也是没了话可搭,只能老诚恳实地迈着小碎步,缀着上面的持节使臣车队朝前走。
更不要说他戋戋一个新进的谏议大夫,那里来的那么多米麦施助流民?如许放赈,也未曾上报中枢,也不是自常平仓调粮,那不就是以私财放赈,拉拢民气之举?
流民面上那一点才抽芽的安然喜乐,落到了桓典眼里,便只要沉甸甸的苦衷拂之不去。以承平道鼓吹申明,放施助民以拉拢民气,行军兵戈仿佛也不是一窍不通,这三样加起来,那里有为人臣子的意义?只怕凉州之地,羌乱方去,却又迎来了更大的祸胎!
这一番话,字字都冷得像冰,硬得像铁,抛出去都能在刚化冻的路面上砸出几个坑。那些本来满眼热切的小吏、乡老,顿时一腔如炽热忱就先冷了三分――本觉得现在这位魏谏议就已经算得上是个不吃好草料的了,谁成想这位新来的使臣性子倒是比魏谏议更没有人味了好几分,不幸我们凉州宦海上,如何就招惹些这类瘟星上门!
何况凉州常平仓所储皆为陈年粟米,但是沿途流民口耳相传的,姑藏城放粮倒是上好的麦饭!
桓典也是专门屈尊问过这些黄巾道徒,成果一问的成果倒是让这位侍御史几乎血冲脑宫,就这么直接魂归泰山而去――
如此行事,这到底是兵是匪?
桓典一手扶着节杖,也是将面前的胡轸高低打量了一番。胡轸身量高大,浓眉短髯,强干之余还透着些文气,一见之下,便让民气下喝采,随即按了按胡轸的手:“洗尘不忙,想来足下便是武威胡文才了。只是文才兄乃是并州军将,为何却在姑藏城供人役使?现在主持武威郡诸事的魏谏议又在那边,为何不见他来驱逐?”
胡轸一想起某位谏议大夫那天老迈、我老二的做派,顿时大感头疼。但是让他就这么禀报桓典,说某谏议大夫在凉州行事,一贯不按大汉成法章程,如许的背后小人他也是不肯做的。只是游移半晌,胡轸还是将手向前一让:“魏谏议心系凉州黎庶,百事缠身,一时不克前来,还请桓公先至馆舍安息,明日再与魏谏议相见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