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六)
厨子备下的早膳,是依着本地大户的风俗,头一道是乳粥,次一道是掺蜜胡饼,配菜是蒸枣与醋渍蔓菁。因为不清楚这位京官的口味,厨子也没敢将盐酪、风干肉这类很有胡风的吃食端上来。
桓典做出这个姿势,胡轸便是想推让都不得了,只得侧身立起,避开这一礼,随即半跪着将对方扶住:“桓公岂不是折杀胡轸?某为将官,治军严明乃分内里事,断不会哄动兵卒叛变,至于其他,非某所敢闻!”
灰蒙蒙的天还未见很多少光,桓典的苍头便已经爬了起来,先去厨下筹办净面的热水、预备自家郎主的早点。
“我为持节使臣,天然以王事为重,戋戋雨雪,又能阻得了我的路?不必多言,本日需求将魏野此人的功罪勘验个明白无误!”
听着桓典提起武威太守,胡轸也只是点头一笑:“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吧。魏谏议行事固然放肆了些,但是平羌乱、安流民倒是实实在在地立了大功,我胡轸的妻女亲族还多赖魏谏议援救下来很多,不至于让我活着上做一个孤鬼。还望桓公行事之时,不要过分操切,总要为朝廷、为相互留些面子。话已至此,末将身负城防之责,不敢叨扰桓公,便告别了。”
只望了一眼,桓典倒是刹时就变到手足一片冰冷。
但这事一旦往细里想,那便是越想越让民气惊胆跳,便不由得桓典这般如临大敌。若他桓公雅是个向来明哲保身、混宦海从不获咎人的角色,说不定就照着魏野报上来的那套说辞,全都捏着鼻子认了。接下来不过是验明功劳、为功臣加官、为将士犒赏罢了。但是赫赫驰名的骢马御史要只是这等浑俗和光之辈,中枢的某些人又如何会遣他来办这趟调派?
跟着他的喝骂声,院落中不知那边传来了清脆的猫叫声作为伴奏,不知怎的,总让人感觉那“喵喵”的叫声里,全然是一股讽刺味道。
一来一往,这便是划下了两人各自的底线。于桓典而言,最怕的还是胡轸这位统兵将官真的与魏野勾连一处,万一本身接下来行事引得魏野狠恶反应,策动兵变,再反手把“奖惩不清、激起叛变”的罪名朝本身头上一扣,再报个“身中流矢,伤重不治”的死因上去。
苍头这个时候瞪着双眼,已经傻了,听到桓典喝问,方才猛地朝地上一跪:“小的早晨一向守着房门,委实没有见着人出去过!”
也幸亏他极有气度,直到估摸着胡轸出了大门,方才一掌拍在几案上:“西凉之人,公然不知忠义为何物!”
彻夜,必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提及来像是匪夷所思,一名戋戋六百石的谏议大夫有何能为干出这等事来?但是桓典也好,洛阳的各路明眼人也罢,都看得清楚,番和会战全歼羌军的战果之下,是死了一名并州刺史,捎带着凉州统统大郡的太守一起壮烈就义,恰好守城的谏议大夫魏野,捎带着农都尉吴解得了头功,连刘闯都保了个转运后勤的嘉奖。高官差未几死绝,倒让一群不到千石的货啖了头汤,于常理思虑,这能够么?
说着,桓典站起家来,行至胡轸面前,竟是一礼拜下去。
但对胡轸如许凉州武人出身的将官而言,洛阳的政争、持节大臣的斗法,那和凉州将门是甚么干系都没有。凉州豪族一贯的目标,便只要守住本身眼下一亩三分地,不要被关内世家摘了桃子。不管是魏野还是桓典,身上那关内世家、颍川南阳的标记都未免太晃眼,不管是谁都让人信不过,只随你们斗去,别连累着我们最好!
但是又说返来了,魏野麾上马军可称精锐,步兵倒是大半是并州军里的西凉后辈收编而来。番和一战固然是天出异象、地动连连,到现在都说不清楚个究竟。但剿除了羌军的毕竟是魏野这位谏议大夫,真要让他们去针对魏野,就算是他胡轸也还真一定能使唤得动了。
………
一夜畴昔,暴雨垂垂缓了下来,随后便是一片片的雪花飘洒而下,北风吼怒间,雪片碰到面皮就像是挨了刀子似的。
幸亏桓典在饮馔上也不是讲究的,只是随便啜了几口乳粥,用了几个蒸枣便叫人将早膳撤了下去。由自家苍头领着使女们,将浆洗烘干的整套冠服重新给他穿戴起来。
这两方划下底线,桓典面上微有愠色,随即又极快隐去,轻声一笑:“武威胡文才,公然国士也。此番事了,武威太守之职,定然是文才囊中之物。将来武威胡氏,难道又如扶风马氏普通,又是一门诗礼传家的大族!”
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的苍头转头望了一眼,却瞥见自家的郎主正瞪大眼睛看着他。
固然姑藏城公廨传舍,已经被羌军糟蹋得不成模样,但是给桓典一行选一处平静宅院作为落脚的下处,倒还不算难堪。固然姑藏城现在调拨不出分担传舍的啬夫仆人,但是抄了多量叛军余财的魏野,也懒得在接待桓典这些小事上着意简慢甚么,虾须簟席、朱漆胡床、错花毡毯、蜀斑斓被,一股脑地调拨过来。流民中有些豪族家世使唤的使女、厨子也都以应役的名义调来奉侍这位极有清望的骢马御史。
但是这落在桓典眼里,便又成了某个幸进小民气中有鬼,企图贿赂的罪证。
听着胡轸禀报姑藏军情,桓典倒是目光灼灼:“则便是说,姑藏守军,已有半数在文才把握当中?好,好!文才,明日我便要与那魏野交代调派,收缴他所持的节杖,此公事耳。但是姑藏守军若受故意人鼓噪,则又是一场乱事不免,文才在西凉军中素有威名,便请你明日率军谨守城防,不得使兵卒勾连喧乱,让这场交代无风无浪地度畴昔,则功在朝堂,功在社稷!”
一入了夜,雨水少不得就要凝成冰,这一来,本来就是勉强挣命的流民就更受不得寒。幸亏刺史府里已经传出话来,彻夜多舍一道热粥施助,另添柴草给流民御寒,省的这些流民没有死在羌贼手里,反而就义在这场暴雨里,未免有伤或人的令名。
桓典只是靠着墙,缓缓地跌坐在地,随即面露狠色:“定是退役的使女盗走了节杖!本官的行辕看管周到,便盗了节杖也送不出去!摆布,给我将这些使女仆佣全数拿下,严加勘问!好个鸡鸣狗盗,好个幸进之徒,好个魏野!”
所谓兵贵神速,桓典也不肯再给魏野再留下甚么应变的时候,向着苍头叮咛一声“备车”,便向着本身安设节杖的朱漆兰锜上望了一眼。
在家中部曲奉侍下,桓典换了一套干爽常服,用了避寒的汤药,草草用过膳后,便差人冒雨出去,半请半强地硬是将胡轸强邀了来。
一面将进贤冠、黑锦绶带一件件替桓典戴好佩齐,这苍头还是低声问了一句:“郎主,内里先落雨后落雪,路上都凝成了冰面,只怕是路不好走。是不是让小人去胡将军那讨些人手,将路面清理清理,郎主再出去?”
固然有魏野拨来供役的厨子筹措,但这几辈家生的苍头还是不放心,必得一样样都验看着才感觉安妥。
不管是被兜头盖脸浇了一身的杂佐官们,还是本来就是靠着官府放赈布施的灾黎,大师都是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低声抱怨着。
一主一仆大眼瞪小眼,还是桓典先开了口:“节杖……符节……节杖安在?!”
他这里叉手告别,桓典的面上也没有了笑意,只是板着脸看着胡轸起家而去。
两边分宾主坐定,桓典也不绕弯子玩甚么旁敲侧击了,直接就开口道:“文才,现在那魏野率军多少驻扎姑藏城?”
现在他能做的,可做的,也就是作壁上观,静观魏野与桓典斗法的成败罢了。
……
那架朱漆云纹的兰锜空荡荡地,甚么东西都没有,代表持节使臣权威的节杖,不晓得去了那边。
胡轸不晓得这位骢马御史到底想动问甚么,听着问话,也只是照实答复道:“魏谏议光复姑藏城,领军一千三百有奇,此中马军五百,步兵六百余。此中马军多数编成小股探马散了出去,协防各县是否有羌贼余孽死灰复燃。余下六百步兵,交由末将统带,镇守姑藏城……至于董刺史所领并州军,自从听闻故乡遭难,军心已然不稳,番和一役后,便为魏谏议厚给饷钱,闭幕归乡而去,末将身边得用旧部,不过三百余人罢了。”
突但是至的暴雨,让整座姑藏城都覆盖在一片昏沉沉的雨雾当中。天与地,只不过是水在朝下落,还是水在横着流的辨别。
这个时候,桓典也已经醒了过来,正闻声苍头叩门,便叫人捧着热水出去,先细心地洗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