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们且住一个月儿,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尽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声喝道,那白痴就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啐!”说道:“莫多话!又作声了!”
三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道:“我若到灵山,得见佛祖,首表员外之大德。回时定踵门伸谢,伸谢!”说说话儿,不觉的又有二三里路,长老诚心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这恰是“有愿斋僧归妙觉,无缘得见佛如来。
早颠末五七遍朝夕,那员外才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办作美满道场。众僧们写作有三四日,选定良辰,开启佛事,他那边与大唐的世情普通,却倒也:大扬幡,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扶养。擂鼓敲铙。吹笙捻管。云锣儿,横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回,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地盘,次请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焰焰辉亮光。拜水忏,解冤愆;讽《华严》。除诽谤。
沙僧笑道:“二哥说那边话!常言道,珍羞百味,一饱便休。只要私房路,那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济!不济!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也仓猝不饿。行者闻声道:“白痴,莫胀破了肚子!现在要走路哩!”
在门口歇上马匹行李。斯须间,有个苍头出来,提着一把秤,一只篮儿,蓦地瞥见,慌的丢了,倒跑出来报导:“主公!内里有四个非常僧家来也!”那员外拄着拐,正在天井中闲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闻报导,就丢了拐,出来驱逐,见他四众,也不怕丑恶,只叫:“请进,请进。”三藏谦谦逊逊,一同都入。转过一条巷子,员外带路,至一座房里,说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爷们的佛堂、经堂、斋堂、动手的,是我弟子长幼居住。”三藏奖饰不已,随取法衣穿了拜佛,举步登堂旁观,但见那:香云叆叇,烛焰光辉。合座中锦簇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朱红架,高挂紫金钟;彩漆檠,对设花腔鼓。几对幡,绣成八宝;千尊佛,尽戗黄金。古铜炉;古铜瓶;雕漆桌,雕漆盒。
那二老正在那边闲讲闲论,说甚么兴衰得失,谁圣谁贤,当时的豪杰奇迹,现在安在,诚可谓大感喟,忽听得道声问讯,随答礼道:“长老有何话说?”三藏道:“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适到宝方,不知是甚地名,那边有向善的人家,化斋一顿?”老者道:“我敝处是铜台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长老若要吃斋,不须募化,过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东者,有一个虎坐门楼,乃是寇员娘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似你这远方僧,尽着受用。去!去!去!莫打断我们的话头。”三藏谢了,回身对行者道:“此处乃铜台府地灵县。那二老道:‘过此牌坊,南北街,向东虎坐门楼,有个寇员娘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端的有斋僧的。其间既是府县,不必照验关文,我们去化些斋吃了,就好走路。长老与三人徐行长街,又惹得那市口里人,都惊惊骇恐,猜猜忌疑的。环绕争看他们边幅。长老叮咛杜口,只教“莫猖獗!莫猖獗!”三人果低着头,不取俯视。转过拐角,果见一条南北大街。正行时,见一个虎坐门楼,门里边影壁上挂着一面大牌,书着万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贤者愚者俱无诈伪。那二老说时,我犹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出来。行者道:“白痴且住,待有人出来,问及何如,方好出来。”沙僧道:“大哥说得有理,恐一时不分表里,惹施主烦恼。”
正说处,又见一个家僮来报导:“两个叔叔也来了。三藏急回身看时,本来是两个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经堂,对长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行礼。员外上前扯住道:“这是我两个小儿,唤名寇梁、寇栋,在书房里读书方回,来吃午餐,知教员降落,故来拜也。”三藏喜道:“贤哉!贤哉!恰是欲高家世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二秀才启上父亲道:“这老爷是那边来的?”
员外笑道:“来路远哩,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天子钦差到灵山拜佛祖爷爷取经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广记》上,盖天下只要四大部洲。我们这里叫做西牛贺洲,另有个东胜神洲。想南赡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贫僧在路,耽阁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万苦千辛,甚亏我三个门徒庇护,总计一十四遍寒暑,方得珍宝方。”秀才闻言,称奖不尽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说未毕,又有个小的来请道:“斋筵已摆,请老爷进斋。”员外着妈妈与儿子转宅,他却陪四众进斋堂吃斋。那边铺设的划一,但见: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第二行五盘小菜,第三行五碟生果,第四行五大盘闲食。般般甜美,件件芳香。素汤米饭,蒸卷馒头,辣辣灶灶腾腾,尽皆适口,真足充肠。七八个僮仆来往奔奉,四五个厨子不停止。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这猪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风卷残云,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长老起家对员外谢了斋,就欲走路。那员外拦住道:“教员,放心住几日儿。常言道,开端轻易结梢难。只等我做过了美满,方敢送程。”三藏见贰心诚意恳,没何如住了。
他那几个大小家僮,往宅里搬柴打水,取米面蔬菜,整治斋供,忽惊动员外妈妈问道:“是那边来的僧,这等上紧?”僮仆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问他起居,他说是东土大唐天子差来的,往灵山拜佛爷爷,到我们这里,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说是天降的,叮咛我们快整斋,扶养他也。”那老妪传闻也喜,叫丫环:“取衣服来我穿,我也去看看。”僮仆道:“奶奶,只一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描述丑得狠哩。老妪道:“汝等不知,但描述丑恶,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报你爹爹晓得。”那僮仆跑至经堂对员外道:“奶奶来了,要拜见东土老爷哩。”三藏闻声,即起家下座。说不了,老妪已至堂前,举目见唐僧边幅轩昂,风韵英伟。转面见行者三人模样不凡,虽知他是天人下界,却也有几分悚惧,朝上膜拜。三藏吃紧行礼道:“有劳菩萨错敬。”老妪问员外说道:“四位师父,怎不并坐?”八戒掬着嘴道:“我三个是门徒。”噫!他这一声,就如深山虎啸,那妈妈一发惊骇。
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诣宝方谒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闻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见,求一斋就行。”员内里熟忧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贱名寇洪,字大宽,虚度六十四岁。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才作美满。今已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斋僧的帐目。连日无事,把斋过的僧名算一算,已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止少四众,不得美满。本日可可的天降教员四位,完足万僧之数,请留尊讳,好歹宽住月余,待做了美满,弟子着轿马送教员上山。其间到灵山只要八百里路,苦不远也。”三藏闻言,非常欢乐,都就临时答允不题。
行者与沙僧欷欷的笑在一边。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么?”
即捻诀要念紧箍儿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我未曾笑,我未曾笑!千万莫念,莫念!”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教员不必喧华,准于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叮咛书办,写了百十个简帖儿,聘请邻里亲戚,明早馈送唐朝教员西行;一面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面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羽士,限明日已时,各项俱要整齐。众执事领命去讫,未几时,天又晚了。吃了晚斋,各归寝处,恰是那:几点归鸦过别村,楼头钟鼓远相闻。六街三市火食静,万户千门灯火昏。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暗澹映星斗。子规啼处更深矣,天籁无声大地钧。当时三四更气候,各管事的家僮,尽皆夙起,大班各项物件。你看那办筵席的厨上仓猝,置彩旗的堂前喧华,请僧道的两脚驰驱,叫鼓乐的一声急纵,送简帖的东走西跑,备轿马的上呼下应。这半夜,直嚷至天明,将已时前后,各项俱完,也只是有钱不过。
却表唐僧师徒们夙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长老叮咛清算行李,扣备马匹。白痴传闻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哝哝,只得将衣钵清算,找启高肩担子。沙僧刷鞄马匹,套起鞍辔服侍。行者将九环杖递在师父手里,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儿,挂在胸前,只是一齐要走。员外又都请至前面大厂厅内,那边面又铺设了筵宴,比斋堂中相待的更是分歧。但见那:帘幕高挂,屏围四绕,正中间,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秋冬之景。龙文鼎内香飘霭,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光鲜;排桌堆金,狮仙糖齐齐列举。阶前鼓励按宫商,堂上果肴铺斑斓。素汤素饭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艳。固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贵爵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端的也惊天动地。长老正与员外作礼。只见家僮来报:“客俱到了。”倒是那请来的左邻、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一齐都向长老礼拜。拜毕各各叙坐,只见堂上面鼓瑟吹笙,堂上边弦歌酒宴。这一席盛宴,八戒留意对沙僧道:“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厚的东西了!”
说话间,不觉已至边前,三藏上马,过吊桥,径入门里。长街上,只见廊下坐着两个老儿叙话。三藏叫:“门徒,你们在那街内心站住,低着头,不要猖獗,等我去那廊下问个处所。”行者等果依言立住,长老近前合掌叫声“老施主,贫僧问讯了。”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同众回家。却说他师徒四众,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气将晚。长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着担,努着嘴道:“放了现成茶饭不吃,清冷瓦屋不住,却要走甚么路,象抢丧踵魂的!现在天晚,倘下起雨来,却如之何!”三藏骂道:“泼孽畜,又来抱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获得真经,当时回转大唐,奏过主公,将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教你做个饱鬼!”那白痴吓吓的暗笑,不敢复言。行者举目遥观,只见通衢旁有几间房宇,急请师父道:“那边安息,那边安息。”长老至前,见是一座倾圮的牌坊,坊上有一旧扁,扁上有落色彩积尘的四个大字,乃华光行院。长老下了马道:“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门徒,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其间必有庙祝。”遂一齐出来,但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人之踪迹,只是些杂草丛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何如,却在那破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遁藏。密密寂寂,不敢大声,恐有妖邪知觉。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端的是: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
正讲处,那老妪又出来道:“教员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辞。今到几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妪道:“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儿,也愿斋教员父半月。”说不了,寇栋兄弟又出来道:“四位老爷,家父斋僧二十余年,更未曾遇着好人,今幸美满,四位降落,固然是蓬屋生辉。门生年幼,不知因果,常闻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献芹者,恰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辞?就是愚兄弟,也免得有些束修钱儿,也只望扶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萨美意,已不敢领,如何又承贤昆玉厚爱?决不敢领。目前定要起家,万勿见罪,不然,久违钦限,罪不容诛矣。”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便生起恼来道:“美意留他,他这等刚强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罢!尽管劳叨甚么!”母子遂抽身出来。八戒忍不开口,又对唐僧道:“师父,不要拿过了班儿。
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色色原无色,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有效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天然红,莫问如何修种。话表唐僧师众,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见黑风过处,不见他师徒,觉得活佛临凡,叩首而回不题。他师徒们西行,恰是春尽夏初时节:清和气候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余熟,麦随风里成。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江燕携雏习,山鸡哺子鸣。斗南当日永,万物显光亮,说不尽那朝餐暮宿,转涧寻坡。在那安然路上,行经半月,前边又见一城垣附近。三藏问道:“门徒,此又是甚么去处!”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这路是你行过的,怎说不知!倒是又有些儿跷蹊。用心推不认得,玩弄我们哩。”行者道:“这白痴全不察理!这路虽是走过几遍,当时只在九霄空里,驾云而来,驾云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体贴,查他做甚,此以是不知。却有甚跷蹊,又玩弄你也?”
古铜炉内,常常不竭沉檀;古铜瓶中,每有莲花现彩。雕漆桌上五云鲜,雕漆盒中香瓣积。玻璃盏,净水廓清;瑠璃灯;香油敞亮。一声金磬,响韵虚徐。端的是尘凡不到赛珍楼,家奉佛堂欺上刹。长老净了手,拈了香,叩首拜毕,却转回与员外施礼。员外道:“且住!请到经堂中相见。”又见那:“方台竖柜,玉匣金函。方台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很多简札。彩漆桌上,有纸墨笔砚,都是些精精美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书画琴棋,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挂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清气令人神情爽,斋心自发道心闲。长老练此,正欲施礼,那员外又搀住道:“请宽佛衣”。三藏脱了法衣,才与长老见了,又请行者三人见了,又叫把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问起居。
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门皆一样。如此做了三日夜,道场已毕。唐僧想着雷音,一心要去,又相推却。员外道:“教员告别甚急,想是连日佛事冗忙,多致简慢,有见怪之意。”三藏道:“深扰尊府,不知何故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问几时可回,我就误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阁,今已十四年矣!取经未知有无,及回又得十二三年,岂不违背圣旨?罪何可当!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待获得经回,再造府久住些时,有何不成!”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师父忒也不从人愿!不近情面!老员外大师巨富,许下这等斋僧之愿,今已美满,又况留得至诚,须住年把,也无妨事,尽管要去怎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老娘家哩?”长老咄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恰是那槽里吃食,胃里擦痒的牲口!汝等既要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罢。”行者见师父变了脸,即揪住八戒,着头打一顿拳,骂道:“白痴不知好歹,惹得师父连我们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且又插嘴!”那白痴气呼呼的立在中间,再不敢言。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只得满面陪笑道:“教员莫焦燥,本日且少宽大,待明日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启程。”
说不了,日将中矣,长老在上举箸,念揭斋经。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口一碗,又丢彀有五六碗,把那馒头、卷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笼了两袖,才跟师父起家。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世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员外笑道:“各位来迟,教员去急,不及奉斋,俟返来谢罢。”众等让叙门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都让长老四众前行。只闻得鼓乐喧天,旗幡蔽日,火食凑集,车马骈填,都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这一场繁华,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以外。行至十里长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犹不忍舍,噙着泪道:“教员取经返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