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照相之类
Th.Lipps⑿在他那《伦理学的底子题目》中,说过如许意义的话。就是凡是人主,也轻易变成仆从,因为他一面既承认可做仆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仆从,以是能力一坠,就断念塌地,昂首帖耳于新仆人之前了。那书可惜我不在手头,只记得一个粗心,幸亏中国已经有了译本,固然是节译,这些话应当存在的罢。用究竟来证明这实际的最明显的例是孙皓⒀,治吴时候,如此娇纵酷虐的暴主,一降晋,倒是如此卑鄙无耻的主子。中国常语说,临下骄者事上必谄,也就是看破了这把戏的话。但表示得最澈底的却莫如“求己图”,将来中国如要印《画图伦理学的底子题目》,这实在是一张极好的插画,就是天下上最巨大的讽刺画家也千万想不到,画不出的。
印度的诗圣泰戈尔⒄先生光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们以文气和玄气,但是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要一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待到这位老墨客改姓换名,化为“竺震旦”,分开了近于他的抱负境的这震旦以后,震旦诗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瞥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的动静,而装潢这近于抱负境的震旦者,也仍旧只要那巍然地挂在拍照馆玻璃窗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
但是固然未几,当时却又确有帮衬拍照的人们,我也不明白是甚么人物,或者运气不好之徒,或者是新党⑨罢。只是半身像是大略避讳的,因为像腰斩。天然,清朝是已经废去腰斩的了,但我们还能在戏文上瞥见包爷爷的铡包勉⑩,一刀两段,多么可骇,则即便是国粹乎,而亦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固然也以不照为好。以是他们所照的多是满身,中间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白此人的气管枝中有很多痰,总须连续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执书卷,或者大襟上挂一个很大的时表,我们倘用放大镜一照,至今还能够晓得他当时拍照的时候,并且当时还不会用镁光,以是不必狐疑是夜里。
②S城指作者的出世地绍兴。
⑾指晋代文人刘伶等。《世说新语・任诞》中说:“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六合为栋宇,屋室为言衣,诸君何为入我言中?’”又《德行》中说:“王平子、胡母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赤身者。”
⒄泰戈尔(R.Tagore,1861―1941)印度墨客。著有《新月集》、《飞鸟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曾到中国。下文的“竺震旦”是泰戈尔在中国度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⒆淮尔特(O.Wilde,1856―1900)通译王尔德,英国唯美派作家。著有《莎乐美》、《温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三无题之类
④王莽诛翟义党西汉末年王莽篡夺汉王朝政权时,东郡太守翟义和他的外甥陈丰起兵讨王莽,兵败后被“磔尸陈市”;随翟义起兵的人,也被搏斗。据《汉书・王莽传》,翟义党天孙庆被捕后,“莽使太医、尚方与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龟导其脉,知所始终,云能够治病。”
⑩铡包勉我国畴昔风行的剧目之一。内容系按照官方传说,演宋朝包拯营私法律,不秉公交,铡杀犯法的侄儿包勉的故事。
道学先生之所谓“万物旨备于我”⑥的事,实在是天下,起码是S城的“目不识丁”的人们都晓得,以是报酬“万物之灵”。以是月经**能够延年,毛发爪甲能够补血,大小便能够医很多病,⑦臂膊上的肉能够养亲。但是这并非本论的范围,现在临时不说。何况S城人极重面子,有很多事不准说;不然,就要用诡计来惩办的。
我们中国的最巨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
但是名流风骚,又何代蔑有呢?雅人早不满于如许千篇一概的呆鸟了,因而也有赤身露体假装晋人⑾的,也有斜领丝绦假装X人的,但未几。较为通行的是先将本身照下两张,服饰态度各分歧,然后合照为一张,两个本身即或如宾主,或如主仆,名曰“二我图”。但设若一个本身傲然地坐着,一个本身卑鄙不幸地,向了坐着的那一个本身跪着的时候,名色便又两样了:“求己图”。这类“图”晒出以后,总须题些诗,或者词如“调寄满庭芳”“摸鱼儿”之类,然后在书房里挂起。至于朱紫富户,则因为属于呆鸟一类,以是决计想不出如此高雅的花腔来,即有特别行动,最多也不过本身坐在中间,膝下摆列着他的一百个儿子,一千个孙子和一万个曾孙(下略)照一张“百口福”。
唯有这一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事永久的。
S城有一种风俗,就是凡是小康之家,到夏季必然用盐来腌一缸白菜,以供一年之需,其企图是否和四川的榨菜不异,我不晓得。但洋鬼子之腌眼睛,则企图当然别有地点,唯独体例却大受了S城腌白菜法的影响,相传中国对外富于异化力,这也就是一个证据罢。但是状如小鲫鱼者何?答曰:此确为S城人之眼睛也。S城古刹中常有一种菩萨,号曰目光娘娘。有眼病的,能够去求祷;愈,则用布或绸做眼睛一对,挂神龛上或摆布,以答神麻。以是只要看所挂眼睛的多少,就晓得这菩萨的灵不灵。而所挂的眼睛,则恰是两端尖尖,如小鲫鱼,要寻一对和洋鬼子心机图上所画似的圆球形者,决不成得。黄帝岐伯③尚矣;王莽诛翟义党④,分化肢体,令大夫们察看,曾否画图不成知,纵使绘过,现在已佚,徒令“古已有之”罢了。宋的《析骨分经》⑤,相传也据目验,《说郛》中有之,我曾看过它,多是胡说,约莫是假的。不然,目验尚且如此胡涂,则S城人之将眼睛抱负化为小鲫鱼,实也无足深怪了。
一质料之类
我幼小时候,在S城②,――所谓幼小时候者,是三十年前,但从进步神速的英才看来,就是一世纪;所谓S城者,我不说他的真名字,何故不说之故,也不说。总之,是在S城,常常旁听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议论洋鬼子挖眼睛。曾有一个女人,原在洋鬼子家里佣工,厥后出来了,传闻她以是出来的启事,就因为亲见一坛盐渍的眼睛,小鲫鱼似的一层一层积叠着,将近和坛沿齐平了。她为远避伤害起见,以是从速走。
⒂麻姑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据晋代葛洪《神仙传》:东汉时神仙“王方平降蔡经家,召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许,手似鸟爪,顶中有髻,衣有文章而非斑斓。”
同性大略相爱。寺人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借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甚么语病。但是也便可见固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宝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同性,男人瞥见“扮女人”,女人瞥见“男人扮”,以是这就永久挂在拍照馆的玻璃窗里,挂在百姓的心中。本国没有如许的完整的艺术家,以是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们放肆。
⑦关于月经**毛发爪甲等入药的说法,在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二《人部》中曾有记录。
⒁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他是扮演旦角的男演员,在京剧演出艺术方面有首要成绩。
⒃《红楼梦》长篇小说,清朝曹雪芹著。通行本为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普通以为是高鹗续作。
(27)“引车卖浆者流”的笔墨林琴南在一九一九年三月给蔡元培的信中进犯口语文说:“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笔墨,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都可用为传授矣。”
我所见的本国名伶美人的拍照并未几,男扮女的拍照没有见过,别的名流的拍照见过几十张。托尔斯泰,伊孛生,罗丹⒅都老了,尼采一脸恶相,勖本华尔一脸苦相,淮尔特⒆,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⒇仿佛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的确像一个地痞。虽说都能够看出哀思和苦斗的陈迹来罢,但总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显白白。借使吴昌硕(22)翁的刻印章也算雕镂家,加以作画的润格如是之贵,则在中国确是一名艺术家了,但他的拍照我们看不见。林琴南(23)翁负了那么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仿佛不甚有热情于“识荆”(24)的人,我固然曾在一个药房的仿单(25)上见过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26)函谢丸药的服从,以是印上的,并不因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车卖浆者流”(27)的笔墨来做文章的诸君而言,南亭亭长我佛隐士(28)往矣,且从略;迩来则虽是奋战忿斗,做了这很多作品的如缔造社(29)诸君子,也不过印过很小的一张三人的合照,并且是铜板罢了。
⑿Th.Lipps李普斯(1851―1941),德国心机学家、哲学家。他在《伦理学的底子题目》第二章《品德上之底子动机与恶》中说:“凡欲使他报酬仆从者,其人即有仆从根性。好为暴君之独裁者,乃缺品德上之自大者也。凡好傲慢之人,遇较己强者恒变成卑屈。”(据杨昌济译文,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
但是,S城人却仿佛不甚爱拍照,因为精力要被照去的,以是运气恰好的时候,尤不宜照,而精力则一名“威光”:我当时所晓得的只要这一点。直到近年来,才又听到世上有因为怕失了元气而永不沐浴的名流,元气约莫就是威光罢,那么,我所晓得的就更多了:中国人的精力一名威光即元气,是照得去,洗得下的。
(22)吴昌硕(1844―1927)名俊卿,浙江安吉人,书画家、篆刻家。
我们中国的最巨大最永久,并且最遍及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⒀孙皓(243―283)三国时吴国最后的天子。在位时淫侈残暴,常随便殛毙臣下和宫人,或剥人面,或凿人眼,无所不消其极。降晋后封归命侯。据《世说新语・排调》载:晋武帝有一次问他:“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乎?”他正在喝酒,立即举杯对武帝唱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29)缔造社“五四”新文**动中的闻名文学个人,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间建立。首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在一九二三年出版的《缔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周年记念号上,曾刊印他们三人合摄的照片。
并且洋鬼子又挖心肝,那企图,也是利用。我曾旁听过一名念佛的老太太申明来由:他们挖了去,熬成油,点了灯,向地下各处去照去。民气老是贪财的,以是照到埋着宝贝的处所,厨子便弯下去了。他们当即掘开来,取了宝贝去,以是洋鬼子都如许的有钱。
⑧曾大人即曾国藩,李大人即李鸿章,左中堂即左宗棠,鲍军门即鲍超。他们都是清朝的大官僚,弹压承平天国农夫叛逆的刽子手。
⒅罗丹(A.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家。作品有《加莱义民》、《巴尔扎克》等。
但是洋鬼子是吃腌眼睛来代腌菜的么?是不然,传闻是利用的。一,用于电线,这是按照别一个乡间人的话,如何用法,他没有谈,但云用于电线罢了;至于电线的企图,他却说过,就是每年加添铁丝,将来鬼兵到时,使中国人无处逃脱。二,用于拍照,则事理清楚,不必多赘,因为我们只要和别人对峙,他的瞳子里必然有我的一个小拍照的。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二情势之类
(28)南亭亭长即李宝嘉(1867―1906),字伯元,江苏武进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宦海现形记》、《文明小史》等。我佛隐士,即吴沃尧(1866―1910),字趼人,广东南海佛隐士,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近况》、《恨海》等。
至于近十年北京的事,但是略有所知了,不过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比电光天然永久很多。倘若白天明烛,要在北都城内寻求一张不像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拍照,则据鄙陋所知,实在只要一名梅兰芳⒁君。而该君的麻姑⒂普通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确乎比那些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东西斑斓,即此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拍照者,盖出于不得已。
③黄帝岐伯这里指《黄帝内经》。这是我国闻名的医学古籍,约莫为战国秦汉时医家堆积当代及当时医学质料纂述而成,托名黄帝、岐伯所作。全书分《素问》和《灵枢》两部分,前者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情势,会商心机、病理医治的环境,后者首要报告循环系及普通解剖学、针灸疗法等。
拍照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拍照,放大了挂在门口,仿佛是北京特有,或迩来风行的。我在S城所见的曾大人之流,都不过六寸或八寸,并且挂着的永久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不时掉换,年年分歧。但反动今后,或许撤去了罢,我晓得得不真确。
(24)“识荆”语出唐朝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生不消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厥后就用“识荆”作为初度识面的敬辞。
⑥“万物皆备于我”语见《孟子・经心》。
要之,拍照仿佛是妖术。咸丰年间,或一省里;另有因为能拍照而产业被乡间人摧毁的事情。但当我幼小的时候,――即三十年前,S城却已有拍照馆了,大师也不甚疑惧。固然当闹“义和拳民”时,――即二十五年前,或一省里,还以罐头牛肉当作洋鬼子所杀的中国孩子的肉看。但是这是例外,万事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
(26)“如夫人”即小老婆,语出《左传》僖公十七年。
本篇最后颁发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九期。
⒇罗曼罗兰(Romain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脚本《爱与死的斗争》等。
戈尔基(1868―1936)通译高尔基,苏联无产阶层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杰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⒃,没有瞥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觉得她该是一副肥胖的痨病脸,现在才晓得她有些福相,也像一个麻姑。但是只要一看那些继起的仿照者们的拟天女拍照,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不幸的苦相,也就会立即悟出梅兰芳君之以是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
⑤《析骨分经》明朝(文中说是宋朝,疑误)宁一玉著,支出清朝陶[王廷]编辑的《续说郛》第三十卷中。
要之,S城早有拍照馆了,这是我每一颠末,总须流连赏玩的处所,但一年中也不过颠末四五回。大小是非分歧色彩分歧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神仙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另有挂在壁上的框子里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鲍军门⑧。一个族中的美意的长辈,曾经借此来教诲我,说这很多都是当今的大官,平“长毛”的功臣,你应当学学他们。我当时也很情愿学,但是想,也须从速仍复有“长毛”。
⑨新党清末普通人对维新派人物的称呼。
(25)仿单先容商品的性子、用处和用法的申明书。
但现在我们所瞥见的,已没有卑鄙不幸地跪着的拍照了,不是甚么会记念的一群,便是甚么人放大的半个,都很凛冽地。我情愿我之常常将这些当作半张“求己图”看,乃是我的杞忧。
(23)林琴南(1852―1924)名纾,号畏庐,福建闽侯(今福州)人,翻译家。他曾由别人丁述,用古文译西欧小说一百七十多种,此中很多是本国文学名著,在清末至“五四”期间影响很大。到了“五四”期间,他是最狠恶反对新文明活动的保守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在给蔡元培的信及小说《荆生》、《妖梦》中,诽谤新文明活动者;此中《荆生》一篇粗心说:有田必美(暗射陈独秀)、金心异(暗射钱玄同)、狄莫(暗射胡适)三人聚于欢然亭,田生痛骂孔丘,狄生主张口语,俄然隔壁走出一个伟丈夫荆生来,把三人吵架一顿。荆生是林琴南自况,鲁迅在文顶用“识荆”二字含有双关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