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睁了眼看
现在,气象仿佛一变,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美。但是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不管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子虚的;只能够吓哑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攻讦家的嘴,满足地觉得中国就要复兴。不幸他在“爱国”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了――或者本来就闭著。
偶然碰到彰明的史实,瞒不下,如关羽岳飞的被杀,便只好别设骗局了。一是宿世已造夙因,如岳飞;一是身后使他成神,如关羽。定命不成逃,成神的恶报更满人意,以是杀人者不敷责,被杀者也不敷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吃力了。
但现在我所想到的是别一方面――
没有突破统统传统思惟和伎俩的闯将,中国事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作善降祥”的古训,六朝人本已有些思疑了,他们作墓志,竟会说“积善不报,终自欺人”的话。但厥后的昏人,却又瞒起来。元刘信将三岁痴儿抛入蘸纸火盆,妄希福佑,是见于《元典章》的;脚本《小张屠焚儿救母》却道是为母延命,命得延,儿亦不死了。一女愿侍痼疾之夫,《醒世恒言》中还说终究一同他杀的;厥后改作的却道是有蛇坠入药罐里,丈夫服后便病愈了。凡出缺点,一经作者装点,后半便大略窜改,使读者落诬妄中,觉得人间委实尽够光亮,谁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起码是对于社会征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我们的圣贤,本来早已教人“非礼勿视”的了;而这“礼”又非常之严,不但“正视”,连“平视”“斜视”也不准。现在青年的精力未可知,在体质,却大半还是哈腰曲背,低眉扎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的后辈,驯良的百姓,――至于说对外却有大力量,乃是近一月来的新说,还不晓得究竟是如何。
我并何尝试过,但偶然候想:倘将一名久蛰洞房的老太爷抛在夏天中午的骄阳底下,或将不出闺门的令媛蜜斯拖到郊野的黑夜里,大抵只好闭了眼睛,暂续他们残存的旧梦,总算并没有碰到暗或光,固然已经是毫不不异的实际。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并且欺人,那体例是:瞒和骗。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发得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百姓性的胆小,怠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出错着,但却又感觉日见其名誉。在究竟上,亡国一次,即增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厥后每不想光复古物,而只去歌颂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形成一群不辱的节女,事过以后,也常常不思惩凶,侵占,却只顾歌颂那一群节女。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阐扬“两间正气”的机遇,增高代价,即在此一举,应当一任其至,不敷忧悲似的。天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已经借死人获得最上的名誉了。沪汉义士的悲悼会中,活的人们在一块很可佩慕的高大的木主下相互吵架,也就是和我们的前辈走着同一的路。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勇于实写的,而那成果也并不坏。不管贾氏家业再振,兰桂齐芳,即宝玉本身,也成了个披大红猩猩毡大氅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如许阔大氅的能有几个,已经是“入圣超凡”无疑了。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必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题目的结束,不是题目的开首。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究何如不得。但是后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聚”才肯罢休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以是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E.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偶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抵是确切的。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迩来有人觉得新墨客的做诗颁发,是在出风头,引同性;且迁怒于报章杂志之滥登。殊不知即便无报,墙壁实“古已有之”,早做过颁发构造了;据《封神演义》,纣王已曾在女娲庙壁上题诗,那发源实在非常之早。报章能够不取口语,或架空小诗,墙壁却拆不完,管不及的;倘一概刷成玄色,也另有破磁可划,粉笔可书,真是穷于对付。做诗不刻木板,去藏之名山,却要随时颁发,固然很有流弊,但大抵是难以根绝的罢。)
再回到“正视”题目去: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天然不视,不见了。一辆汽车坏了,停在马路上,一群人围着呆看,所得的成果是一团乌油油的东西。但是由本身的冲突或社会的缺点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动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但是一到将近闪现缺点的危急一发之际,他们总马上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瞥见统统美满,当前的苦痛不过是“天之将降大任因而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为。”因而无题目,无缺点,无不平,也就无处理,无鼎新,无抵挡。因为凡事总要“团聚”,正不必我们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再说费话,就有“不应时宜”之咎,免不了要受大学传授的改正了。呸!
中国婚姻体例的缺点,才子才子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因而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才子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爱情――而至于有“毕生之约”。但商定以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晓得,“私订毕生”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嘉话(天然只以与终究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仳离。明未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挽救了,说是:才子落第,奉旨结婚。“父母之命媒人之言”经这大帽子来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题目也一点没有了。借使有之,也只在才子的可否中状元,而决不在婚姻轨制的良否。
虚生先生所做的时势短评中,曾有一个如许的题目:“我们应当有正眼看各方面的勇气”(《大进》十九期)。固然,必须勇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假如并正视而不敢,别的还能成甚么气候。但是,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贫乏的。
文艺是百姓精力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指导百姓精力的前程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不然,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碱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堕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本身不感觉。天下日日窜改,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朴拙地,深切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当有一片极新的文场,早就应当有几个凶悍的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