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踪

第203章 绝色

“这番话如果由旁人说来,自是牙酸肉麻得紧,但出自他的口中,倒是如此竭诚动听。我年纪虽小,却听得耳热情跳,仿佛他是在对我倾诉衷肠普通。颠末我身边时,他又转头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师师,这就是你新找来的婢女吗?瞧来倒非常聪明讨喜。’”

“我内心如悬着吊桶,七上八下,却又不敢走开。等了好一会儿,俄然闻声身后有人遥遥吟诵道:‘新绿小水池。风帘动、碎影舞夕阳……’那声音暖和清雅,说不出的动听。

“嬷嬷领着我,来到矾楼后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门前杨柳依依,系着几匹乌黑的骏马,落日照在的墙头的桃花上,残暴如霞。我从未见过这等精美娟秀的园子,左折右转,一步步就像踩在云端。绕过千奇百怪的假山,穿过盘曲清幽的长廊,终究来到了水池东角的一座楼阁前。

许宣心想,她说的这青衣男人想必就是曾任“提举大晟府”的周美成了。周邦彦才名远播,填了很多名词,也自度了很多好曲,临安各大北里妓馆至今仍在传唱。这首《风骚子》他便曾在酒楼里听过很多遍。

岩浆滚沸,火光忽明忽公开映照着李师师的侧脸,她嘴角浅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楚与怨毒。

李师师指尖一弹,将手里的两张脸皮全都抛入了喷涌的岩浆中,双眸灼灼地凝睇着他,似笑非笑,柔声道:“许官人,现在你见着我真正的面貌啦。你说说,你有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赵官家为了我,放弃社稷,丢掉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窗前长着几树艳红的樱桃,卷着绿纱帘,随风摇摆。琴声漂渺,和着那似有若无的熏香与四周芬芳的花气,闻之欲醉。嬷嬷将我留在门前,一句话没说,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李师师格格大笑道:“我早说过啦,假作真来真亦假,有为有处有还无。人间之人,人间之事,本来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摆布来去不过一具皮郛,你又何必着相?”伸手在脸上一抹,俄然变成另一张容颜。

许宣脑中轰然一响,火光彤红地映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傲如霜雪,与楚青红面貌果有六分神似。但相较之下,却又比楚青红美艳很多了。

“琴声如流泉,越来越响。他粲然转头一笑,又道:‘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琴声层层高上,攀到最高处,俄然断绝,余音袅袅。

“青衣男人笑道:‘我这一起快马加鞭,马不断蹄,颠末七个驿馆,换了六匹马,却只喝了三碗水,吃了两碗饭,睡了不到一个时候的觉,就连一个时候的梦里也不时候刻都是你……还不轻易风尘仆仆,赶回到这里,却只换回你如此一声感喟,真真伤碎心啦。’

许宣想到她年仅六岁,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再难见着,只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馆里受尽欺辱,整天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也不由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许宣又惊又骇,瞥了眼她手上血淋淋的脸皮,道:“本来你说的那张引得天下大乱的脸皮,就是出自李师师!”

李师师续道:“池阁里俄然传来一声悄悄的感喟,道:‘你如果然的这般想我,就不会过这么久才返来啦。’绿纱帘缓缓卷起,一个红衣女子立在窗边,似嗔似喜地凝睇着他。

此时炎风鼓励,熔岩层层掀涌,四周越来越热。李师师沉湎在回想里,恍然不觉;他听得出神,也涓滴感受不到。只要王文卿痛苦地蜷成一团,喉咙里收回“赫赫”的低吼。

“我内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来,双颊如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他也没瞧见我,还是握着一节柳枝,悄悄地在左手里打着拍子,一边走,一边持续念叨:‘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环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多少?听得理丝簧……’

“那年我十岁,面黄肌瘦,琴棋书画样样未曾学过。买我的人叫做‘李姥’,是都城里驰名的老鸨,人前东风满面,人后阴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雏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传闻过她的恶名,又是忐忑又是惊骇,悄悄盘算主张,她如果逼我接客,便当即从楼阁上跳下去,死也要死个明净。

李师师眯起眼,视野仿佛穿过了空中那如霓霞乱舞的火光,看到了很远、很远的畴前,低声道:“我被刘易知那狗贼卖入桃花洞的妓馆时,不过六岁。当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我裹着又破又薄的衣裳,伸直在伙房的炉灶边,借着炭火的余温度过了妓馆里的第一夜。

“那一天,我起码挨了十几顿毒打,昏昏噩噩,冗长得仿佛等不到边沿。好不轻易熬到了入夜,那伙夫将我拖入柴房,丢来一碗剩菜冷饭,又狠狠地踹了一脚,扬长而去。我抖抖索索地吃完最后一颗米粒,蜷在角落,听着暴风在门缝里吼怒,浑身冻僵,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与惊骇。直到当时,我才真正明白,这个天下只剩下我孤独一小我了。

“我呼吸一紧,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青衣男人领着一个书童,绕过池边的假山,朝这里走来。他年纪约莫三十来许,长眉入鬓,颔下留着三绺青须,傲视神飞,固然谈不上如何俊美,却神采熠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魅力。

“打那今后,我每天战战兢兢地洗衣、烧火、打扫房间、洗濯马桶……干统统最脏最累的活儿。妓馆里的任何一小我都能够使唤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脸盖脸的唾骂鞭挞……短短半年,我流干了这平生的眼泪,终究垂垂不再哭了。”

“我固然不识字,但在各大妓馆待了四年,耳濡目染,也晓得了很多诗词歌赋,明白词中意义。暗想,不知这池阁中住的是谁?他这番相思的话语是不是说给她听?内心竟莫名地有些酸苦羡妒。”

“直到本日,我还是记得天亮前做的阿谁梦。我梦见坐在家中的阁楼上,窗外春暖花开,天蓝如海。燕子在檐前筑窝,胡蝶在花树间飞舞,妈妈在院子里做着女红,哥哥爬到那株槐树上,一边掏鸟蛋,一边转头朝我扮鬼脸。阳光照在他的笑容上,金光灿灿,那么暖和……

见他神采陡变,李师师似是知贰心中所思,嫣然一笑,似悲似喜:“你猜得不错,真正的李师师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啦。几十年来,倒置众生、祸乱天下的阿谁‘李师师’,才是我。”

“他终究瞧见我了,点头微微一笑,我心慌意乱,仓猝转过甚去。又听他道:‘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顷刻厮见何妨!’

师师?许宣心中一震,俄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动机,莫非她所说的这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才是真正的李师师?

“出乎料想的是,她对我倒是和颜悦色,东摸西看了半晌,便让嬷嬷领我洗了个热水澡,送来了一套剪裁称身的衣裳。我从没敷过铅粉,抹过胭脂,更没穿过如此柔嫩顺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着铜镜里阿谁陌生的本身,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又听她接着说道:“老鸨嫌我年纪太小,不能接客,身材又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干不了重活,又将我卖给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馆。因而以后的三年多里,我从桃花洞被卖到了甜水巷,从甜水巷卖到了南北斜街,又从南北斜街卖到了矾楼。

“大雪纷飞,井水冰冷彻骨,才洗了半晌,十指便已冻得没有知觉了。我一边洗,一边哭,想着妈妈和哥哥,泪水流过脸颊,还来不及擦拭,就结成了薄冰。那伙夫嫌我洗得太慢,不时地呵叱唾骂,拳脚相加。如果畴前,哥哥必会扑上来,帮着我又打又咬,但这时他已经不在了。

“矾楼是东京最热烈繁华的销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楼之首。由五座巍峨绚丽的楼阁构成,高三层,错落围合,相互以廊桥相连。矾楼里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便到了深夜,还是管弦并奏,灯火光辉。都城里的文人骚人、官宦商贾、三教九流……无不簇拥而至,在此寻欢作乐。

“但是梦很快就醒啦。一个伙夫揪着我的头发拉了起来,劈手就是几个耳光,说我是倒霉的贱种,弄脏了炉灶,连打带骂地将我拖到院子里,罚我为伙夫、龟奴们浆洗衣裳。

“那几年里,我见了都城很多以仙颜著称的名妓,但和面前这女子一比,就全成了光彩全无的庸脂俗粉。就连我,一个方甫十岁的女童,也被她的姿容震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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