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美成
“我想明此节,内心却突突狂跳,如何也开不了口。只觉他的唇沿着我的耳垂,渐渐地转到耳后,又一点点地吻过颈子,移过肩窝……我浑身越来越烫,鸡皮疙瘩全出现来了。终究,他猛地扳过我的脸,狠狠吻住了我的嘴唇……”
“那天夜里,矾楼来了很多高官朱紫,‘师师’拗不过李姥再三央遣,带着那两个丫环去唱曲陪酒。我单独一人留在‘章台园’里。窗外柳枝浓绿,月儿又亮又圆,当时已经有两个月未曾接着美成的消息了,我想着他,心机狼籍,掌着灯,提起笔,在纸笺上一遍又一各处写着他的名字。
“哼,在她眼里,当时的我定是好笑极了。但是她又怎会推测,有一天,美成竟会移情别恋,喜好上我这又不幸又好笑的黄毛丫头?
“我从小见的男人,不是龟奴恩客,就是被护院伙,动辄对我吵架欺侮,何曾这般暖和体贴?内心又是感激又是打动,泪水差点儿便涌出来了。除了我爹和哥哥,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只怕就是面前这至为熟谙的陌生人了。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她反倒待我越来越好,不再让我干重活儿了,动辄赐给我衣服和银两,让我陪着下棋操琴,研墨扫花,就连用饭、睡觉,也让我挨在她身边。欢畅时还会教我识字读书,操琴画画,乃至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教我魅惑男人的体例。
“因而从当时起,我不由自主地仿照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仿照她说话的声音,仿照她操琴的姿式,偷偷读书识字,看她看过的每一本书,弹她弹过的每一首曲子……就连她抱病时蹙着的眉,活力时努着的嘴,也感觉那么美。
“我屏息敛气地在一旁为他们端茶倒酒,研墨调筝,内心突突直跳,不敢看他。偶尔视野交对,他朝我粲然一笑,我总不免面红耳热,心慌意乱,不是打翻了砚台,就是摔碎了茶盏。‘师师’此时表情大佳,天然不会惩罚。他温雅宽和,更加不会呵责,反倒拿我打趣,说些得救的调皮话。
“他风采翩翩,妙语连珠,相处越久,对他便更加欢乐痴迷。与我垂垂熟稔后,他说的话、开的打趣也垂垂多了,晓得我会操琴书画,非常惊奇,非常奖饰了一番,还兴趣勃勃地亲身点拨。
“他惊奇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那写满了他名字的纸笺,俄然出现了一丝浅笑,说:‘诗诗,诗诗,几个月不见,本来你也已经长成大女人啦。’我更加羞窘,忙将纸笺揉作一团,抛入竹篓。
“我固然从小受尽了各种折磨,却咬紧牙关,从没妒羡过别人。但那一刻,看着那‘李师师’光彩照人地站在绿纱帘下,与青衣男人相视而笑,第一次涌出如此激烈的自大与巴望,多么想终有一日也能像她那样呵。
“当时美成在外埠任官,隔上好久才气回京一次。收到他的手札,她便会欢乐好几天;得知他即将返京,更是高兴得几夜不能入眠。他走了以后,常常悲伤气怒,思念成疾,略不顺心,当即大发雷霆。
“那声音再也熟谙不过,恰是几月来朝思暮想的美成。我浑身瘫软,想要挣扎,却连呼吸的力量也没有了。本来他想要给‘师师’一个欣喜,未寄音信,便日夜路程,赶回都城。我掌灯背对着他,身形与‘师师’相若,穿戴的又是她送与的衣裙,一时候将我误当作了她。
“不知不觉,我当了她三个月的婢女,也垂垂摸透了她的脾气。她喜怒无常,忽冷忽热,欢畅时和顺亲热,驯良可亲,就算不谨慎打碎了她最敬爱的杯子、弄脏了她最钟意的书画,她也笑吟吟的不觉得忤;但活力时却凶恶刻毒,又打又骂,像是俄然变成别的一小我。
“偶然我常想,我究竟是因为羡妒‘师师’,才喜好上了美成;还是因为喜好美成,才羡妒了‘师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独一能肯定的是,我每念一封美成的信,便对他沉迷一分,那些字句就像楔子般一寸寸钉入我的心底,让我心碎沉湎,而不自知。
“但是在美成的眼里,我还是只是个羞怯怯懦的小丫环。每次他回到‘章台园’,老是对我微微一笑,连话也来不及说上两句,便仓促地见她去了。但即便那短短的一瞬,我已严峻得透不过气来。
“偶然她几日不下床,就让我一遍各处念他写的手札。那些信中的每一句、每一字,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读给她听时,总不免肉痛如割,又是羡妒又是难过。如果世上也能有一小我,这般想我、念我,给我写这么甜美的情话,填这么动听的词,我就算马上死了,也甘之若饴。
“耳根俄然一热,有人朝我呵了口气,低声道:‘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我手指一颤,羊毫顿时掉落。那人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悄悄地吻了吻我的耳垂,持续低声道:‘风骚天付与精力,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几次顾眄。几次想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许宣呼吸如窒,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摇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她没有楚青红冷傲,也不如白素贞清丽,及不上小青娇媚,更不如李少微妖娆……但不知何故,却恰好如夜明珠般灿烂夺目,让人难以逼视。即便统统这些绝代才子并列旁侧,只怕也刹时黯然失容。
“当时她艳冠京华,每天想要入幕之宾的访客也不知有多少,门庭若市,她却常常称疾,一个也不肯见。都城里的人都说她脾气孤傲,眼高于顶,只要我心如明镜,她只是对周美成痴心一片,不肯负他罢了。”
上方火山云里电光乱舞,轰鸣滚滚。许宣听得耳热情跳,李师师双颊酡红如醉,眼波也像要熔化开普通,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当时我脑里如雷声轰鸣,甚么也听不见、看不着了。不过过了多久,才闻声他低呼一声:‘是你!’我如梦初醒,又羞又窘,仓猝摆脱开来,掩住衣领。
李师师脸颊晕红,眼波俄然变得和顺迷蒙起来,低声道:“我初到‘章台园’遇见的阿谁青衣男人,就是她的心上人、被称作‘天下第一词人’的周美成。我听过的很多歌,都是他填的词,作的曲。‘李师师’喜怒无常的怪脾气,也全都是因他而起。
“话音刚落,左边俄然传来一声嘲笑:‘好一句“夜阑饮散春宵短。争奈云收雨散”!’我猛吃一惊,掉头望去,‘李师师’正立在门外,怨毒阴冷地看着我。”
“厥后我才晓得,李姥之以是买下我,是因为前一个丫环被她活活打死了,他们悄悄将她埋在了‘章台园’的池边柳树下。剩下的两个婢女畏她如虎,只要她神采一变,就吓得远远得躲开。只要我,只要我从小捱惯了吵架,她疾言厉色也罢,鞭挞掌掴也罢,全都冷静忍耐,毫无牢骚。
“当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勾画时,我脑中一片空缺,浑身颤抖,耳颊如烧,心仿佛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师师’却笑吟吟地在一旁望着我们,神采古怪。她必然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机,却不道破。
“那两个丫环又妒又恨,冷嘲热讽地说我定是她失散的mm,还给我改了个名字,叫作‘李诗诗’。传入她的耳里,她不但不活力,反倒格格大笑,让统统人此后都叫我‘李诗诗’。因而从当时起,矾楼就有大小两个‘李师师’。
李师师嫣然一笑,点头道:“但是当时的我,却不过是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和那‘李师师’一比,更是自惭形秽,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暗想,本来李姥买我不是为了陪客,而是服侍她的。内心五味交杂,也不知是欢乐,还是难过。
“日子就如许一每天畴昔,转眼我就在‘章台园’里待了三年。那三年是我这平生中最安静、最欢愉的光阴。固然贱为奴婢,除了矾楼那里也不能去,但对我来讲,只要能时不时地见到美成,只要能日日读到他写来的手札,这一片小小的六合,便是广漠无边的宇宙了。
“每逢当时,我老是咬着唇,如坐针毡地候在屋外,既盼着‘师师’叫我,又恐怕她真的叫我。他们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一步也舍不得踏出楼外,不是倚靠着画画、写字,就是一起操琴唱曲。
“他举着灯,双眼灼灼地盯着我,我觉得他又要上来抱我,又是等候又是惊骇。他却笑了笑,提起笔,一边写,一边念叨:‘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傍晚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