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事新编 (3)
这一吓，把大师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即都退鄙人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约莫是大模大样，或者生了鹤膝风（27）罢，并不平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普通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摆布。
只要站在大门口，也总有甚么新奇的物事看：明天来一车竹箭，明天来一批松板，偶然抬过了做假山的怪石，偶然提过了做鱼生的鲜鱼；偶然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长的大乌龟，都缩了头装着竹笼，载在车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甚么叫作‘孜孜’？”皋陶问。
“如何？你们不熟谙我了吗？”她用拳头揩着额上的汗，惊奇的问。
禹爷走后，光阴也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京师的情状日见其富强了。起首是阔人们有些穿了茧绸袍，厥后就瞥见大生果铺里卖着橘子和柚子，大绸缎店里挂着华丝葛；财主的筵席上有了好酱油、清炖鱼翅、凉拌海参；再厥后他们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环银手镯了。
“何况垂白叟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31），来湮大水，固然触了上帝的愤怒，大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仿佛还是按例的治下去。”另一名斑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畴昔，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这杀千刀的！奔甚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出去看一下，就奔你的丧！仕进仕进，仕进有甚么好处，细心像（25）你的老子，做到放逐，还掉在池子里变大混蛋（26）！这没知己的杀千刀！……”
“妈妈，你瞧呀，好大的乌龟！”孩子们一瞥见，就嚷起来，跑上去，围住了车子。
“他们觉得中原的人丁太多了，”第一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承平之道。何况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玩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比方莎士比亚（29）……”
“哼，我有甚么说呢？”禹简截的答复道。“我就是想，每天孜孜！”
“这是蚩尤的体例！”一个英勇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禹一声也不响。
（5）禹，我国当代的治水豪杰，夏朝的建立者。《史记・夏本纪》说禹“名曰文命”，在他的父亲鲧被殛今后，受命治水：“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按即治水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汝）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顿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关于他治水事迹的传说，在《尚书》、《孟子》及其他先秦古籍中多有记叙。
“大人是明天回京的？”一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那么，为甚么不放我出来的？”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禹要回京的动静，原已传播得好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隘，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但是动静却愈传愈紧，也仿佛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究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多量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38），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2）“汤汤大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语出《尚书・尧典》：“汤汤大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汉朝孔安国注：“割，害也。”“怀，包；襄，上也。”意义是说：大水为害，浩浩大荡地包抄着山并且淹上了部分的丘陵。
“禹太太，我们怎会不熟谙您家呢？”
但是关于禹爷的消息，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师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如何夜里化为黄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浚了九河，（35）以及如何请了天兵天将，抓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36）皇上舜爷的事情，但是谁也不再提起了，最多，也不过谈谈丹朱太子（37）的没出息。
（6）本篇作为插曲所写的堆积在“文明山”上的学者们的活动，是对一九三二年十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刘复、徐炳昶、马衡等三十余人向百姓党当局建议明定北平为“文明城”一事的讽刺。那光阴本帝国主义已经侵犯我国东北，华北也正在危殆中；百姓党当局实施投降卖国政策，丢弃东北以后，又筹办从华北撤退，已开端筹办把能够卖钱的古文物从北平搬到南京。江瀚等想禁止古文物南移，但是他们竟以当时北平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没有首要性为来由，提出请百姓党当局从北平裁撤武备，把它划为一个不设防的文明地区的极其荒诞的主张。他们在定见书中说，北平有很多贵重文物，它们都“是国度命脉，百姓精力依托之地点……是断断不成以捐躯的”。又说：“因为北平有各种文明设备，以是天下各种学问的专门学者，大多聚集在北平……一旦把北平统统各种文明设备都挪开，这些学者们当然不免要跟着分离。”要求“当局明定北平为文明城，将统统军事设备，挪往保定”。（见一九三二年十月六日北平《天下日报》）这实际上适应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犯的需求，同百姓党当局投降卖国政策的“实际”如出一辙。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32），”一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出声，觉得他就要佩服了，便带些轻浮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约莫一定晓得人们在如何讲说垂白叟罢……”
“甚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这使商家起首起了大发急。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今后，态度也窜改一点了：吃喝不讲求，但做起祭奠和法事来，是豪阔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标致的。以是市道仍旧不很受影响，未几久，贩子们就又说禹爷的行动真该学，皋爷的新法律也很不错；终究承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烈了。（40）
“禹太太，这个年初儿，不大好，从本年起，要端民风而君子心，男女有别了。现在那一个衙门里也不放娘儿们出来，不但这里，不但您。这是上头的号令，怪不着我们的。”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奖饰道。
禹一声也不响。
因而皋陶也和舜爷一同寂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以后，他就从速下一道特别的号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动，倘不然，立即就算是犯了罪。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禹微微一笑：“我晓得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34），也有人说我在求名，牟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景象，征了百姓的定见，已经看破真相，盘算主张，不管如何，非‘导’不成！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扣问，只对大师说。“查的如何样？”
“唉！”禹说。“做天子要谨慎，温馨。对天有知己，天赋会仍旧给你好处！”
局内里也起了一阵吵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脸孔黎黑，衣服陈旧，竟突破了断绝交通的边界，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赶紧摆布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来路。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哈腰。
“小鬼，快滚蛋！这是万岁爷的宝贝，把稳杀头！”
（3）舜：我国当代传说中的帝王。号有虞氏，通称虞舜。相传尧时大水众多，舜继位后，命禹治水，才将水患停歇。
“大水滔天，”禹说，“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水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轿。到一座山，砍一通树，和益俩给大师有饭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俩给大师有可贵的东西吃。东西不敷，就调不足，补不敷。搬场。大师这才静下来了，各处所成了个模样。”
这时候，局里的大厅上也早产生了扰乱。大师一瞥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繁都想遁藏，但看不见刺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看。奔来的也邻近了，头一个固然面孔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熟谙他恰是禹；其他的天然是他的随员。
“卑职的鄙意，窃觉得大人是仿佛应当收回成命的。”一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感觉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果断的抗议道：“湮是垂白叟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垂白叟升天还不到三年。”
舜爷叹一口气，就托他办理国度大事，有定见劈面讲，不要背后说好话。瞥见禹都承诺了，又叹一口气，道：“莫像丹朱的不听话，只喜好浪荡，旱地上要撑船，在家里又拆台，弄得过不了日子，这我可真看的不扎眼！”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从速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本来。”第三位大员说，“一面派人去告诉奇肱国，使他们晓得我们的尊崇文明，布施也只要每月送到这边来就好。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说的倒也很成心机，他们觉得文明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明的灵魂，只要文明存在，中原也就存在，别的统统，倒还在其次……”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喝彩，群情，声音正仿佛浙水的涛声（39）一样。
注释：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感觉颓废，这时又仿佛有些惶恐。禹一到，就赶紧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去应酬了几句，舜才说道：
“放他妈的屁！”禹内心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颠末查考，晓得先前的体例：‘湮’，确是弊端了。今后应当用‘导’！不晓得诸位的定见如何样？”（30）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上面，瞥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安闲――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要而言之，‘湮’是天下上已有定评的好体例，”白须发的老官恐怕瘦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各种，所谓‘漂亮’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33）
评定了中国特有的艺术以后，文明题目总算告一段落，因而来考查盒子的内容了：大师分歧奖饰着饼样的精美。但是约莫酒也喝得太多了，便群情纷繁：有的咬一口紧皮饼，极口叹赏它的暗香，说本身明天就要挂冠归隐（24），去享如许的清福；咬了柏叶糕的，却道质粗味苦，伤了他的舌头，要如许与下民共磨难，可见为君难，为臣亦不易。有几个又扑上去，想抢下他们咬过的糕饼来，说不久就要展开览会捐献，这些都得去摆设，咬得太多是很不美妙的。
（1）本篇在支出《鲁迅选集》之前，没有在报刊上颁发过。
“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答复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以是能够治了水，分作五圈，的确有五千里，计十二州，直到海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可，你得留意点！”
“禀大人，”一名大员终究说。“倒还像个模样――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很多；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诚恳，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长于刻苦，驰名天下的人们。”
静得仿佛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很多人还感觉本身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回身，一面嚷叫道：
“卑职但是已经拟好了捐献的打算，”又一名大员说。“筹办开一个奇特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28）蜜斯来做时装演出。只卖票，并且声明会里不再捐献，那么，来看的能够多一点。”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出来了，只拦住了气喘吁吁的从前面追来的一个身穿深蓝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妇女。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绩弄好的！”舜爷也奖饰道。
（4）关于鲧治水的故事，《史记・夏本纪》中有以下记录：“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因而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服从不成。因而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按“殛”凡是解作“诛”的意义，但《尚书・舜典》孔颖达疏则觉得“流”、“放”、“窜”、“殛”“俱是流徙”；照这说法，则鲧是被放逐到羽山后死在那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