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事新编 (5)

街道上行人还未几；所遇见的不过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边打水。将近郊野，太阳已经高升，走路的也多起来了，固然大略昂看头，对劲洋洋的，但一瞥见他们，却还是按例的让路。树木也多起来了，不着名的落叶树上，已经吐着新芽，一望仿佛灰绿的轻烟，其间夹着松柏，在昏黄中仍然显得很苍翠。

“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吗？……”

盘算主张以后，心肠倒非常轻松了。叔齐反复解衣躺下，未几久，就听到伯夷讲梦话；本身也感觉很有兴趣，并且仿佛闻到茯苓的暗香，接着也就在这茯苓的暗香中，沉甜睡去了。

满眼是阔大、自在、都雅，伯夷和叔齐感觉仿佛年青起来，脚步轻松，内心也很镇静了。

“那么，我们可就成了为养老而养老了。”

“阿唷，这可多么可惜呀！”这清楚是管门人的声音。

武将们立即把刀收回，插在腰带上。一面是走上四个甲士来，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齐立正，举手，以后就两个挟一个，开正步向路旁走畴昔。公众们也从速让开道，放他们走到本身的背后去。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端方……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如许看来，这里的饭是吃不得了。”

（39）浙水的涛声：浙水，即钱塘江，涨潮时涛声很大。 (2)

“你又去练拳了么？”

“是……”叔齐是很悌的，应了半声。

伯夷和叔齐都消化不良，每顿老是吃不完应得的烙饼；睡觉还照先前一样，天一暗就上床，但是老是睡不着。伯夷只在翻来复去，叔齐听了，又烦躁，又心伤，这时候，他常是重行起来，穿好衣服，到院子里去逛逛，或者练一套太极拳。

“他们说那一个叫作妲己（19）的是狐狸精，只要两只脚变不成人样，便用布便条裹起来：真的？”

“妈的纣王，一败，就奔上鹿台去了，”说话的约莫是返来的伤兵。“妈的，他堆好宝贝，本身坐在中心，就点起火来。”

到第二天的午后，劈面遇见了几条岔道，他们决不定走那一条路近，便检了一个劈面走来的老头子，很和蔼的去问他。

约莫过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近况并无窜改，看客也垂垂的走散；又好久，才有两个老头子抬着一扇门板，一拐一拐的走来，板上面还铺着一层稻草：这还是文王定下来的敬老的老端方。板在地上一放，崆咙一声，震得伯夷俄然伸开了眼睛：他苏生了。叔齐欣喜的发一声喊，帮那两小我一同悄悄的把伯夷扛上门板，抬向养老堂里去；本身是在中间跟定，扶住了挂着门板的麻绳。

“你想想看，”伯夷晓得贰内心实在并不平气，便接着说。“我们是客人，因为西伯肯养老（7），呆在这里的。烙饼小下去了，当然不该说甚么，就是事情闹起来了，也不该说甚么的。”

“照得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破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事情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成再，不成三！此示。”

叔齐是端庄人，一听到他们从天子的头，谈到女人的脚上去了，便双眉一皱，赶紧掩住耳朵，返身跑进房里去。伯夷也还没有睡着，悄悄的问道：

大师只得愣住，等待她的到来。叔齐谢了她的美意。她瞥见伯夷已经本身醒来了，仿佛很有些绝望，但想了一想，就劝他仍旧喝下去，能够暖暖胃。但是伯夷怕辣，必然不肯喝。

开初，是路旁的公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畴昔。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

（19）贝壳：上古用贝壳为货币。 (2)

“我刚要练拳，”叔齐等着，一面说。“却听得内里有人马走动，赶紧跑到通衢上去看时——公然，来了。起首是一乘白彩的大轿，总该有八十一人抬着罢，内里一座木主，写的是‘大周文王之灵位’；前面跟的都是兵。我想：这必然是要去伐纣了。现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必然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会，我就跑返来，不料我们养老堂的墙外就贴着布告……”

“以后就去找纣王的两个小老婆。哼，早已十足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拔出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黑斧头，割下她们的脑袋，挂在小白旗上。这么一来……”（18）

“且住！”

“那两个姨太太真的标致吗？”管门人打断了他的话。

叔齐不答复，渐渐的走畴昔、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弯下腰，奉告了他刚才听来的一些话。这以后，两人都沉默了很多时，终因而叔齐很困难的叹一口气，悄悄的说道：

“我明天去拜访过了。一个是太师疵，一个是少师强，还带来很多乐器（5）。传闻前几时还开过一个展览会，观光者都‘啧啧称美’，——不过仿佛这边就要动兵了。”

“知不清。旗杆子高，看的人又多，我当时金创还很疼，没有挤近去看。”

因而两人筹议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分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东西是甚么也不带。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树叶来送本身的残年。何况“天道无亲，常与善人”（20），或者竟会有苍术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

伯夷怕冷，很不肯意这么早就起家，但他是非常和睦的，瞥见兄弟焦急，只好把牙齿一咬，坐了起来，披上皮袍，在被窝里慢吞吞的穿裤子。

“为甚么呀？怕他没有死吗？”别一人问道。

走了六七十步路，听得远远地有人在叫唤：

“迩来的烙饼，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说。“但我看你还是少出门，少说话，仍旧每天练你的太极拳的好！”

通衢两旁的公众，个个寂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声。在百静中，不防备叔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

“不慌！只烧死了本身，宝贝可没有烧哩。我们大王就带着诸侯，进了商国。他们的百姓都在郊野驱逐，大王叫大人们号召他们道：‘纳福呀！’他们就都叩首。一向出来，但见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民’。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向鹿台，找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射了三箭……”

“这如何办好呢？还是八年陈的老姜熬的呀。别人家还拿不出如许的东西来呢。我们的家里又没有爱吃辣的人……”她明显有点不欢畅。

“那么，如何好呢？”伯夷问。

“阿呀，可惜，”那老头子说。“您如果早一点，跟先前畴昔的那队马跑就好了。现在可只得先走这条路。前面岔道还多，再问罢。”

“大哥！你起来！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声说，声音有些比平常粗。

“也不但为了乐器。您不早听到过商王无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脚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爷的心来，看它可有七窍吗？（6）先前还是传闻，瞎子一到，可就证明了。何况还切实在实的证了然商王的事情旧章。事情旧章，原是应当挞伐的。不过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分歧先王之道……”

有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夜。大师都睡得悄悄的了，门口却另有人在谈天。叔齐是向来不偷听人家说话的，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脚步，同时也侧着耳朵。

雄师畴昔以后，甚么也不再望得见，大师便换了方向，把躺着的伯夷和坐着的叔齐围起来。有几个是熟谙他们的，当场奉告人们，说这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两位世子，因为让位，这才一同逃到这里，进了先王所设的养老堂。这陈述引得世人连声赞叹，几小我便蹲下身子，歪着头去看叔齐的脸，几小我回家去烧姜汤，几小我去告诉养老堂，叫他们快抬门板来接了。

这两种传说，当然略有些分歧，但打了败仗，却仿佛确切的。而后又不时听到运来了鹿台的宝贝，巨桥的白米（17），就更加证了然得胜的确切。伤兵也陆连续续的返来了，又仿佛还是打过大仗似的。凡是能够勉强走动的伤兵，大略在茶社，旅店，剃头铺以及人家的檐前或门口闲坐，报告战役的故事，不管那边，总有一群人眉飞色舞的在听他。春季到了，露天下也不再感觉如何凉，常常到夜里还讲得很努力。

但是这不平静，却老是滋长起来，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了。养老堂的人们更加交头接耳，内里只听得车马行走声，叔齐更加喜好出门，固然返来也不说甚么话，但那不安的神采，却惹得伯夷也很难闲适了，他仿佛感觉这碗安稳饭将近吃不稳。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俩走出屋子，就感觉一阵寒气，从速缩紧了身子。伯夷向来不大走动，一出大门，很看得有些新奇。不几步，叔齐就伸手向墙上一指，可真的贴着一张大布告（8）：

“我看还是走……”

到得背后，甲士们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们俩的脊梁上一推。两人只叫得一声“阿呀”，跄跄踉踉的颠了周尺一丈（12）路远近，这才扑通的倒在空中上。叔齐还好，用手支着，只印了一脸泥；伯夷究竟比较的有了年纪，脑袋又刚巧磕在石头上，便晕畴昔了。

官民们都不肯给他们超然，不时送来些滋扰他们的动静，或者是官报，或者是消息。十仲春底，就传闻雄师已经渡了盟津，诸侯无一不到。（13）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钞本来。这是特别钞给养老堂看的，怕他们眼睛花，每个字都写得有核桃普通大。不过伯夷还是懒得看，只听叔齐朗读了一遍，别的倒也并没有甚么，但是“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昏弃其家国……”（14）这几句，断章取义，却仿佛很伤了本身的心。

叔齐吃了一惊。

谁都晓得这是姜太公（11）的声音，岂敢不听，便赶紧停了刀，看着这也是白须白发，但是胖得圆圆的脸。

叔齐就记得了正中午分，他们的确遇见过几个废兵，赶着一多量老马，瘦马，跛脚马，癞皮马，从背后冲上来，几近把他们踏死，这时就趁便问那白叟，这些马是赶去做甚么的。

叔齐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劝伯夷喝了一口半，余下的还很多，便说本身也正在胃气痛，十足喝掉了。眼圈通红的，恭敬的夸奖了姜汤的力量，谢了那太太的美意以后，这才处理了这一场大胶葛。

“您还不晓得吗？”那人答道。“我们大王已经‘恭行天罚’，用不着再来发兵动众，以是把马放到华山脚下去的。这就是‘归马于华山之阳’呀，您懂了没有？我们还在‘放牛于桃林之野’（21）哩！吓，这回可真是大师要吃承平饭了。”

伯夷咳了起来，叔齐也不再开口。咳嗽一止，万籁寂然，秋末的落日，照着两部白胡子，都在闪闪的发亮。

“为了乐器动兵，是分歧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说。

“谁晓得呢。但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轻剑来，一砍，这才拿了黄斧头，嚓！砍下他的脑袋来，挂在明白旗上。”

十一月下旬，叔齐按例一夙起了床，要练太极拳，但他走到院子里，听了一听，却开开堂门，跑出去了。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才华急废弛的跑返来，鼻子冻得通红，嘴里一阵一阵的喷着白蒸气。

“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两人看完以后，都不出声，径向通衢走去。只见路边都挤满了公众，站得水泄不通。两人在前面说一声“借光”，公众转头一看，见是两位白须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谕，赶快让开，让他们走到前面。这时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走畴昔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才见别有很多兵丁，肩着九旒云罕旗（9），仿佛五色云一样。接着又是甲士，前面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文武官员，簇拥着一名王爷，紫糖色脸，络腮胡子，左捏黄斧头，右拿白牛尾，威风凛冽：这恰是“恭行天罚”的周王发（10）。

第二天，兄弟俩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结束，毫不带甚么东西，实在也并无东西可带，只要一件老羊皮长袍舍不得，仍旧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饼，推称漫步，一径走出养老堂的大门；内心想，今后要长别了，便仿佛还不免有些沉沦似的，回过甚来看了几眼。

“谁晓得呢。我也没有瞥见她的脚。但是那边的娘儿们却真有很多把脚弄得仿佛猪蹄子的。”

传说也很多：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杀得他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15）有的却道纣王的兵固然有七十万，实在并没有战，一瞥见姜太公带着雄师前来，便回回身，反替武王开路了。（16）

“最好是少说话。我也没有力量来听这些事。”

他们回到养老堂里，倒也并没有甚么余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够起床了，固然前额上肿着一大块——但是胃口坏。

“您哪！等一下！姜汤来哩！”望去是一名年青的太太，手里端着一个瓦罐子，向这面跑来了，约莫怕姜汤泼出罢，她跑得不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