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规矩
连冯世良也忍不住又偷眼将我一看,像是想说甚么,又没说出来。
我知他这话最多只要一半是真,睨他一眼,忽地笑道:“柳君这歌谣可与宋娘子、冯翁看过?”
父亲畴前便常驾幸宗亲、大臣之家,还曾带母亲去并州祖宅,见过武氏、杨氏的族人,我既为母亲独女,得此幸运,本在猜想当中,这柳厚德选为我的家令已有些光阴,早早筹办,写成一札,以备万一,只申明他事事上心,倒不是甚么异事,可贵他却能在半白天便将两章歌谣写好,文采单且非论,只说这老烂事件一项,便足以叫我另眼相待。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捏起一颗阿欢赠我的波斯枣,扔入口中,漫不经心肠道:“布令第中晓得,此是公主宅邸,府主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显荣,则尔等生辉,我衰颓,则尔等蒙尘,生是我,死是我,荣是我,辱是我。凡有背主之人,皆严惩不贷——我之第宅,唯我独尊。”
何况这府中人事,牵涉的不但是我的财产名声,另有阿欢与我的私密事。
我本就对这柳厚德观感不佳,听了这话,越觉他脸孔可爱,含含混糊地将此事带过:“先叫他返来再说。”却又点他一句:“当务之急,一是贤人驾幸,一是第中端方,此二事都要多劳你操心。”
我将书札交在冯世良手上,对柳厚德露齿一笑,道:“早上我让你们公议,柳君却一人便将章程写出来了,虽是捷才,却不免有专断之嫌,还是将这书札给他们也看一看,世人都无贰言,署名于上,再递上来罢。”母切身边有团儿、高延福、婉儿等人争宠,是以凡有叮咛,世人皆经心尽力,费经心秘密在母亲面前出头,我既已独据一宅,亦可效仿此法,免得这些人欺我年青不懂事,当初郑博修造离宫,部属管着不下万人,我们两个暗里里会商着,尚能支应,若现在连这小小的公主府都管不好,岂不是丢人?
我现在的面色必然有些阴鸷,因为冯世良早已将头压得极低,身子也几近要全躬下去,柳厚德倒安闲如初,在帘外悄悄等待,遇见我的目光,方慎重躬身,拱手道:“谨遵教令。”沉吟半晌,又向我道:“职司若定,便当委任职员。纠察之职既重,请委以公主身边可托重之人,最好是年资稍长,宫中亦有职分者。”
柳厚德笑道:“某得公主之令,退下去时已开端想了几条,公主若不嫌弃,可先纡尊一观。”说着便已取出两份书札,冯世良自他手上取了,递进帘幕,呈与我看,一份是接驾等事,倒是畴前父亲幸宗室家的旧例找出来,写得甚详确,一份则是新拟的两章歌谣,一章二十四句,大略陈述府中职司,分仓廪、刑赏、礼客、侍从、婢女、男仆、庄丁、地步、流派等类,每类一至两句不等,一章则是十二句,是说公主家规,都是不得盗窃、不得无礼之类的大类,与畴前我在宫中的规程相去不远,皆用俚鄙谚言写就压韵,读来朗朗上口。
说前面时柳厚德已适本地暴露些许惊奇之色,待到听完,面庞更加整肃,敛衽一拜,恭敬道:“公主理事明睿,某实叹服。”
我表情庞大地看了他一眼,深思斯须,方道:“撤除这些,还要设察纠之人,宅中如有言行不当、贪污纳贿、欺上瞒下、仗势欺人者,需求及时纠察,回报于我,职事之人,亦要受其监察,此是一;二则家中主仓、主支应、主账册的,都要分开,设对号牌,凭牌支应、使差,一牌一物,一牌一事,都要清楚;第三,家规的歌谣要更细些,奖惩奖惩也要写在内里,好叫他们晓得结果,特别不准四周多嘴长舌,不准群情别家是非,不准仗着我的权势欺负旁人,门上来拜访的务必客气接引、不准冰脸以待,州中、县中、坊中如有事体,亦要好言问话,明白回禀于我,不准一字欺瞒。”
这会儿想到阿欢,我便又难过起来,不知她在宫中如何、守礼有没有哭闹?阿欢现现在繁华倒是不缺,也不如何被人冷待,但是身份实在难堪:论名分阿欢是母亲独一的儿媳,李旦的阿嫂,辈分名位都在我们之上,母亲赐她例同亲王妃,是以站班排序也在我们之前,论实际倒是不及我与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和武承嗣兄弟之妻远甚,甚而还一定比得过几个武氏表姊妹,且她又是废帝之妃,丈夫不过是个被放逐的郡王,本身也不过是个“假亲王妃”,又无父族母族依凭,真恰是名尊而实卑,这名分不但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反累她被尊名所拘束,较之凡人,更不得纵意自在。我与她之事,若在别家,被人发觉,至不过是当作个闲谈,在我和她,却不免有性命之累——而我们已走到这一步,除了联袂共进以外,早已没有别的退路。
我瞥见冯世良身子一动,偷眼便想来窥看我的神采,发明我盯着他看,忙又弯下去,两手交于膝上,比先更恭敬,我淡淡道:“纠察之职,全权委任宋佛佑宋娘子。财帛收支,表里各委一人,你们商讨以后,再由我决计——我逢单日酉时,若无他事,便在书房里,宅中统统人,无分高低,皆可在此时入内言事,任何人不准禁止。如有事请而不便入内,可传书札于书房外铜匦,铜匦只要我能够开启。自本日起,我宅中统统人从,衣料食禄,皆以双倍供奉,桑蚕耕作,自辰至酉,早午晚三餐,皆自我出,主子劳役,每四个时候一换,毋得日夜劳苦,统统人每月休一,逢节庆轮班歇息。”
柳厚德现在方真真正正暴露惊奇之色,却不是佩服,而像是有些嫌我多事,我知他是如何想的,一个公主,又不能开府建官,又不无能与朝政,宅中高低管的最多也不过一二千人,纵是抢些地盘、买卖些官爵,或是打死个把民人、侵犯些水道碾硙,告到哪一小我面前,都不会是真值得究查的大错,明显一世安稳浮华可期,何至大动兵戈、防备至此?
</script>在我眼中,这柳厚德直如冯世良普通,都是佞幸投机之辈,此中不同,不过柳厚德更熟官府事,又久历州县,办事较冯世良更油滑罢了。我一提起不想将此事闹大,冯世良便大惊小怪,仿佛是他本身受了天大的委曲,但是柳厚德倒是非常了然地一笑,隐晦地说国朝二十年中只要我这一名公主,宫中都中,皆深受谛视,郑博置外室之事,不管如何也是瞒不畴昔的,倒不如大风雅方去洛阳县诉那朱家棍骗驸马、诈取财帛等等罪行,如此不但轻巧便将郑博摘出来,又可堵住悠悠众口。他觉得我只是顾及面子,实在心中活力,还特地提了一句,朱家世人罪名虽不致死,但是官府行刑的门道颇多,只消他代我向洛阳县馆递一句话,将这朱妙儿、朱妪毙于杖下,实在轻而易举,若还不解恨,便阖家杖责放逐,再交代沿途州县好生“顾问”,不消几月,世上亦再不会有如许一家人。
冯世良听我俄然称他为“冯翁”,吓得瞥我一眼,被我瞪归去,赶快低了头,束动手缩在一旁,帘外柳厚德一怔,道:“未曾。”
唯有我本身晓得,我想要的那一种安稳浮华,恐怕比很多人眼中的纷争动乱还要更艰巨险恶,前路多舛,容不得半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