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多尔衮道:“这干人倒是快手。你明儿拟一道谕旨,禁八旗放贷,鱼肉小民。”
钱昭无法,只能点头放他出门,却道:“早晨返来再花一刻钟也就是了。”
多铎笑说:“阿济格必定第一个哭爹喊娘。”
一曲既毕,倒是格佛赫先鼓掌喝采道:“虽不懂词,但端的好听呢!”
待英额尔岱退下,他又向严凤余道:“回府。叫尼堪来见我。”
钱昭看他一脸憋闷,未免好笑,却还是耐烦解释道:“朝廷税制,原除田赋外有各种正役徭役,比如催办赋税、兴建河工、上供物料等等,小民不堪其苦,朝廷征收起来也非常费事,半途也轻易作弊贪腐。说个典故你便明白了,都城库房监收,常例向解运之小民讨取贿赂,花了钱能够以次充好,不费钱则良品也被定为次货。万历初年,神宗帝外祖父武清伯李伟收人报答,将劣等供布输入库中。张居正抓了把柄,拿着瑕疵之布向太后抱怨,借此将监收之官员寺人重新撤换。”
钱昭初时也有些腻烦,但与老头谈了两次,倒感觉还算投机。多铎克日老是忙得不见踪迹,她也给本身找些乐子打发时候。
院中一阵轻风拂过,片片红梅花瓣飘但是落,大多洒于雪地,有一两枚缓缓飞入乐工怀中,落在他衣衿之上。
最后一题则是:借银一两,每日倍息,问第六十四日本息总计多少。
钱昭心道,这算得上甚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多了去了,嘴上却只是笑笑说:“所谓条鞭法,便是将统统田赋杂役一概征银,量地计丁,按田亩折算交纳,统统杂役,则由朝廷雇工完成,而解运之事也转为官府承担。”
多尔衮叹了口气,道:“便定三分吧。多予些好处,也免得我与他们掰扯。即便如此,这事恐怕也没那么简朴。如阿济格如许的,银子好进不好出,你再想个别例,务必使他们限时缴齐。”
“回王上,都是一样。钱福晋说,并不想难为人,故而就最后一道繁复些。”英额尔岱照原话答道。
多铎嘿嘿笑道:“马失前蹄。”
静下心来,倒是把错的两道演算完了。只是最后一题,抓耳搔腮,涂了又涂,还是算不出个以是然来。
格佛赫见机地当即告别,二格格本想跟父亲请个安说几句家常话,可还是有些怕见那位伯父,也仓促去了。
钱昭笑道:“既然爱听,今后再叫他们出去便是。”说着叮咛卢桂甫看赏。这时却见泰良急仓促进屋里来,便问,“王爷返来了?”
比来多铎早出晚归,钱昭睡得早,因此会面也少了,本日一见,发觉非常驰念,因在人前也不好过分密切,只能握住她的手,附耳轻声说:“今晚不出门了,我俩说说话。”
这日午后忙完了家务,便让人寻了那两个唱曲的伶人进府。这二人比来常出入达官朱紫之家,得的赏钱想来丰富,服饰打扮焕然一新。
英额尔岱道:“回王上,只第一道主子另有些眉目,剩下的全然不知所云。”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美女,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现在渐老,都忘怀东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多尔衮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多铎咋舌道:“胆量真肥!”
只见第一题为:七钏九钗共重九两四钱,若六钏一钗与一钏八钗平分其总重之数,问钏与钗各重多少。
英额尔岱早已不耐烦,催促道:“福晋还请说说如何因银而败!”
既分宾主坐定,英额尔岱先道:“比来有些窒碍,有人……咳咳……惯于守财,不知福晋有无妙法?”
钱昭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大雪初晴,婉转的鸽哨声回荡在燕京上空,夏季的阳光穿透淡薄的云层给覆盖琉璃瓦的积雪镀了一层淡金。
英额尔岱放松下来,便也端起茶盏,闲谈起来:“之前在衙门与汉官们谈起前明条鞭法,仿佛大多数人对其骂声不断,归于张居正擅权扰民。”
多铎挠头,也不晓得失误在那边,就觉一团乱,喃喃道:“我不是还对了两题么。”
多尔衮气得不轻,但也不好发作,回身就走,丢给他一句:“此事转头再说。我今儿去尼堪府里吃酒。”
歌声漂渺,人若谪仙,一旁的二格格如梦似幻。钱昭闭目赏识,手指跟着噪音在膝上悄悄打着拍子。
钱昭睨他一眼,说:“你只算对了两道。也美意义说?”
多铎对于“条鞭法”之类,闻所未闻,不知他们在说些甚么,实在是不想干坐着听天书,因而扯了扯她衣袖。
中年乐工宽袖对襟的烟灰鹤氅里头一件皂色皮袄,领口的貉子风毛微微漾动。他这回不操琴,一管竹笛横在手中,很有些仙气。这笛音仿佛也与他的打扮一样,袅袅若烟,轻灵如风。唱曲的少年则是一袭月白直缀,身形更显薄弱,但一开口便胜玉树琼花。
泰良回道:“是,摄政王也来了,都在院外。”
“哦?这我倒是从未传闻,还请见教。”英额尔岱曾看过她的“银论”,倒想听听详解。
多铎回道:“我盘了一个园子,开春来要好好清算一番。她不是怕热么,整修起来消夏之用。”
多铎扯着他问:“哎,你去找他做甚么?”
多尔衮嫌弃地将纸塞回给他,挥了挥手道:“你看着办吧。”
多铎倒是松了口气,但心头的烦躁翻上来便压不下去。正巧冯千来禀报,新进受封的端重郡王博洛来访,便搁笔道:“我去见见,他刚从南边返来,不好怠慢。”
严凤余一顿,低头答道:“仿佛是因为豫亲王一向同房……”
“本来如此。”多铎终究明白。
多尔衮右手微微一抖,被溢出的茶水烫了一下,强遏怒意将茶盏递回给他,一言不发背手而立。
钱昭回道:“条鞭法始于嘉靖年,看户部存档,张居正死去多年以后朝廷还予推行,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此法并非不好,初志一为国朝增税简政,二为小民解劳役佥派之苦。只是抱负高远,实施起来却总不如人意。”她吃了块点心,又喝了半盏水,才持续道,“及至厥后,役银倒是收了,力差杂役增派却愈多,却不是当初立法之本意。实在,我觉得条鞭法之败皆是因银而起。”
钱昭想了想道:“有个别例或可一试,花名册上人等,若不如数缴清,便扣下从今今后的俸禄,以抵充本银与利钱。如十万两本银,第一年本息可计十三万六千两,年俸一万者,扣除年俸,尚欠十二万六。此后如有禄米或者犒赏,也需先行扣减。”
“昭昭,你今次出的题也忒简朴。”多铎往铺着毡子的罗汉床上一坐,斜靠着迎枕道。
随后几日,多铎常常夜不归宿,她因睡得夙起得晚,倒也没发明不当。直到一日,她早晨睡不着,半夜起来修改户部选卷,拂晓熄灯后也无睡意,靠在临窗炕上时而翻几页书时而神游天外。而多铎此时才从外头返来,一干奴婢都是练习有素,院中并无鼓噪,他就这么悄悄地回正房睡觉去了。
多尔衮白他一眼,道:“你还来跟我哭穷!来岁转返来本息不会少你的。”心想,这混蛋兄弟真没一个费心的,这些年来他和阿济格哪个少捞了?
钱昭在房中等他用饭,不料却等来这么个答复,天然有些愤怒,但她惯于得意其乐,过后便丢开了。
钱昭心中起疑,开端暗中留意他去处。
“可有说因何而起?”多尔衮接过茶盏,眯眼望着他问。
这看着就头晕,多尔衮皱眉问:“这是满文卷,汉文卷但是一样?”
多尔衮本是一知半解,也不好下问,经她一解释,也是恍然大悟。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因阳光刺目,很快便放弃寻觅那已变成云端斑点的猛禽。闭目养神半晌,才赏识起禁城的雪景。从万岁山上向下望去,宫中鳞次栉比的屋宇只要两色,积雪的乌黑与宫墙的鲜红。
钱昭皱眉,心道,这登堂入室的到底想怎地。
多尔衮点头道:“叫他过来。”
二格格深觉得然,满脸通红地点着头。
英额尔岱心道,此计暴虐,甚好。之前想了几个辙儿,都不如这体例简朴直接。
钱昭却道:“有摄政王威势在,不会。”
多铎嘿嘿笑道:“这我晓得,只是比来银钱不趁手,你借我五万之数如何?”
多尔衮转头笑道:“前儿他说寻了一个江宁府来的班子,此中一个颇肖陈圆圆。我没见过那陈圆圆,去瞧瞧也了了一桩苦衷。”
多尔衮听他随口讹来,不悦道:“要这很多钱做甚么,禄米还不敷你吃的?”
多尔衮命人将爱鹰放出,望着那通体乌黑的海东青爬升而下,掠过玄武门阙楼顶上的脊兽,继而一飞冲天。
“嗯。每题限时一刻钟。”钱昭递了张稿纸给他。明时官学会教童蒙一些九数,私塾约莫会设珠算,但因科举不考,国子监都不设书算课,有些科考而上的进士老爷能够买个菜蔬都要扳着指头数数。实在世家大族的宗学还是会给后辈开设算课,但不甚正视倒是真的。
钱昭命人关了东厢的门,换了一身衣裳,那边正房便又派了泰良来请。
只能跳大神的多铎神采越来越丢脸,坐直了肃容道:“你等等,我重做。”
钱昭皱眉:“你别觉得自个了不起,说白了,这题卷不是鉴别高才,而是为淘汰废料。错两题以上,便可滚出户部。连这也不会,还美意义尸位素餐?不过,不会算去那里能派上用处?在兵部点不清兵马粮草,在工部量不出城楼高矮,到了钦天监恐怕只能跳大神。”
“嗻。”英额尔岱有些头疼,却不得不该下,又道:“户部官吏选卷已有初稿,请王上过目。”说着奉上一张卷起的纸。
钱昭感觉肚饿,也顾不得失礼与否,不时吃些糕点,这时又找着空拿起块桂花年糕咬了两口,咽下去后,让牧槿拿棉巾擦了手,才道:“条鞭法在南边易行,皆因南边民富而银贱,苏松植棉,杭嘉栽桑,福广则种蔗榨糖,农田种稻者不过十之二三,外洋之银源源而来,故而征纳役银实是解民之困。然也是以更无人种稻,一旦遇灾年,外供之米断绝,那便是攥着银子也得饿死。而西北诸省,因税收折银,在秋收后谷物代价常常跌至一半,小民无积储,为缴役银,只能将手头粮谷低价沽出,巨商富民从中渔利,条鞭法害民之说由此而来。另有一条,便是‘火耗’之弊,银两熔铸有所耗损,谓之‘火耗’,处所借口增派,少的每两二三钱,多则四五钱,有甚者倍于正赋,不过是巧立项目鱼肉乡民罢了。”
“江国,正寂寂。叹寄予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联袂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英额尔岱几近每日都来,偶然一坐就是大半个时候。多铎作陪了几次,实在是煎熬,听他们说甚么“钞关税”、“竹木抽分”、“矿银”的确无趣到令人发指,因而以后也不来凑热烈了。恰好有的是人陪他玩乐,都城表里的雅俗的去处都逛了个遍。
钱昭感喟,心想兆亿之数公然还是太难了些,便道:“计第三十二日无误,便算你对了。”
多铎回府时,远远便听着主院歌声,走到垂花门下,便不再往里去,靠着门柱静听起来。同来的多尔衮与英额尔岱本不筹算进内院,但多铎既然领着往里走,便不客气了。现在倒是一个个在院外大眼瞪小眼,到底有些难堪。多铎堵着门,还能瞥见里头,他二人就只能在墙根听着随风而至的歌声。
钱昭说得累了,他们仿佛还意犹未尽,她经不得饿,便不客气地赶人。
英额尔岱年事大了,爬上山顶有些喘,请了安后,平了平气才道:“王上,主子命人查了,有正红旗下兰泰、镶蓝旗下额尔克于官方放子母财,取利三到五分不等。”
“第一道你便错了,六钏一钗重九两四钱一半,即为四两七钱,乘八倍之数,四十八钏八钗即为三十七两六钱,因一钏八钗为四两七钱,相减之,四十七钏即为三十二两九钱,得每钏七钱。你是哪一步出了错?”钱昭指着他改得一塌胡涂的纸卷问。
多铎忽觉头皮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就出了正房,也未曾返来与她一起用晚餐,被拉着去博洛府里喝酒听曲去了。半夜回家,怕吵着钱昭,便歇在了佟氏屋里。
一席话说很多铎心痒难搔,叮咛泰良去跟钱昭说,他有事要出门。兄弟二人便连袂寻欢去了。
过了好久,有小寺人通传,户部尚书英额尔岱要求召见。
多尔衮接过展开,见统共五题,然重新看到尾,茫然一片,就问:“你懂如何作答?”
“是。”英额尔岱应了,又问,“只是这钱息?”
多铎送他们二人出府,英额尔岱先行去了,他便拉着多尔衮道:“哥,这一回我要出十五万两,家里可没余粮了。”
总管寺人严凤余躬身上前,奉上热茶,轻道:“王上,太病院那边回说,前日钱……福晋腹痛,微有见红,但胎象却稳,应是无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