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弈
即使有初创女帝先河的元朔帝的例子可循,文武朝臣心中认定了唯有宗室子才是担当大统的至才子选。朝廷局势瞬息万变,前朝有颜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颜祎宝册凤印把持六宫,两年来,颜氏兄妹里应外合暗度陈仓不知不觉伤害了多少身强体健的宗室子。一个传闻还离不开乳娘的奶娃娃,其父端王无权无势,进京入宫不是堪比羊入虎口?
萧慎执笏敛目,天子克日喝药卧榻,储君人选是他与天子商讨的,圣旨更由他亲手执笔,无甚讶异。至于颜逊……萧慎看向颜逊,见他气定神闲分外舒畅,想来御前奉养的宫人嘴舌又不大周到了。
忍冬捧茶走近,茶香随她一起,早已扑入嗜茶如命的张显昭鼻间。他自官方来,端方礼节还不晓得很多,禁不住失礼抻脖猛嗅一番,心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副急不成耐的形状极其好笑,忍冬垂眸敛眉,跪坐在四方棋桌旁,恭敬奉茶后退到皇后身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发一言,守礼禁止。
张显昭伸手入陶瓷棋瓮中摸索棋子,玉石棋子大要光滑冰冷,冻得贰心中大惊。他自三岁起学棋,及冠后便少有敌手,入京时萧慎还与他对弈过几局,无不落败。半柱香未到,皇后竟……
自元朔帝后,晋朝民风兼容野蛮,更有丞相温清荷改革吏治,于三年一度的科举取士中另设女科。女子与男人普通,可读四书五经修身治国,可习弯弓舞剑驰骋疆场,几近再无三寸弓足楚王细腰之粗鄙流弊民风。元朔年间,纯元皇后亦常与肱骨权臣、清流名仕于闲暇时会晤笑谈,若非惯例,皇后无不成见之人——召见外臣前,禀明圣听便可。
本日,太和殿上黑压压一片人头,以绯色官袍为首按文东武西顺次排开,朝臣皆外披粗制麻衣手执笏板,恭谨庄严。
张显昭入京几日,他不但八斗之才,还非常熟稔朝堂上的汲汲营营。太子弘短命,国丧一月,忧国忧民的他血脉偾张打动之下写了檄文,偶然中卷入纷争。萧慎保他,反之,必有人关键他,这个事理他是懂的。男儿有志立于四方,天然不因畏死而缩头缩脑,他这几日只于翰林院与弘文馆之间逡巡,也甚少与人扳谈,不过是听了萧慎之言暂避风头,待情势明朗再且行且看。
“张大人,承让。”皇后的声音如她的人普通,仿似在一汪清泉中浸湿的一匹素色纱绢,洁净中透着清澈与冷冽,仔谛听来又分外温和。
张显昭抬头饮尽茶水,捻棋封住皇后的来路,令她有如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太子弘短命,储君之位空悬,朝中各方权势暗潮涌动。
如此尘嚣甚上的关头,皇后为免天子猜忌记恨该避嫌才是,如何……
人群中不知谁拊掌感喟,痛心疾首:“小郡王与王宗子自是合适,可你们说说——已被废为百姓的‘端王’的女儿,宗室玉牒上都没留名的主儿,这谁出的馊主张?”
坤宁宫为先皇后寓所,天子心中牵挂颜后,不忍见物随人亡,另辟了一所规格形制与坤宁宫相仿的宫殿与小颜后。
萧慎在金水桥上站定脚步,手扶精雕细琢的汉白玉雕栏,望了眼远处在漫天白雪中暴露灰蒙檐顶的殿宇,感觉更加捉摸不透中宫那位清冷若幽潭深泉、高慢似九天寒月的皇后殿下。
忍冬:“入冀州了,想来明日便到。”
萧慎其人,载佑帝信之不疑。先帝临终时钦命的四位辅臣,大哥体迈的两位肱骨已在载佑帝亲政后便告老回籍,余下两位,便是萧慎与颜怀信。颜怀信为载佑帝安定八王兵变时立下不成消逝的汗马功绩,膝下两女又前后执掌凤印,本身位列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其退隐归田,嫡宗子颜逊虽年纪尚轻,于朝堂仍旧摆布逢源,申明远播。
皇后矜贵地抬起下巴,将纤纤玉手搭在忍冬的掌心上,起家,浅笑道:“无他,对弈罢了。”
满朝文武,唯有左相萧慎与右相颜逊面无异色,平静沉稳——宦海沉浮历练出来的城府心机是其一,另有其二为主因。
枝头梅花上攒的积雪,官窑承制的紫沙壶盛之,置窗台待化。松香炭火烹煮,滚沸后静置。滇南岁贡仅十斤的普洱茶饼,先洗茶后倾水,茶叶于薄胎白瓷杯中舒软展开,又缓缓沉入杯底,化作澄黄稠密的色彩。
岂料,风头本身找上门来。
浓醇温润的茶水滚入喉咙,张显昭心中暗道过瘾,复苏了几分神智。在他眼里,中宫并非龙潭虎穴,一来皇后戋戋二八韶华的女子,他一个七尺男儿怕她何为?二来太子弘短命不久,朝中局势不稳,颜逊与她皆不敢胡作非为。
皇后语气果断平和,张显昭咀嚼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更加迷惑。见她起家,便知本身该辞职了,俯身施礼后寂静退下。行至殿门处,皇后俄然道:“檄文立意深远行文流利,只是怕有一处引据的典范不当。”
“寿王第七子夙来端方,我是早有耳闻。”
萧慎科举出身,向来喜好汲引苦寒后辈,张显昭其人他略有耳闻,虽少有才名却多次名落孙山,也曾经因为狐疑科举考官心存偏私查验过他的考卷。才情敏捷是真,年青气盛也是真,实该好好磋磨磋磨。讨伐小颜后的檄文自江南起,传遍大街冷巷,萧慎恐他锋芒毕露惹来祸端,又故意点拨,便将他护送入京。本来是想等府衙开印后再举荐与天子,天子听闻此事,许是惜才,连夜召见。相谈甚欢,许了他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弘文馆行走。
张显昭只好直言:“恕臣大胆,敢问殿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不止忍冬,张显昭甫一入得未央宫,便发觉到大小宫仆皆规端方矩,低眉顺目,足可见皇后治下有方。
张显昭悚然一惊,文人行书多有本身的笔法,他夙来不擅引经据典印证观点。讨伐颜氏兄妹的檄文中,唯有一处将武曌与皇后类比,若依皇后之言,定是指的这处。只是那里不当?皇后是暗指本身并无蚕食皇位之心,还是暗指本身未怀毒害唐姓宗室之意,亦或者兼而有之?即便如此,皇后为何告与他此事,他一定会信。
“宣城郡王的嫡宗子周岁宴时我曾有幸见过一眼,钟灵毓秀的剔透模样,想来长大了必不会差。”
皇后净手,方饮茶。饮茶时仍然沉稳暖和,未见半分险胜的欢乐雀跃,唯有对弈时悄悄拧起的一双黛眉伸展开来。她道:“张大人可有闲暇再行一局?”
只可惜,现在想来哺育出皇后这等蛇蝎心肠女子的母亲,不交友也罢!
张显昭敛袖执杯,轻啜了口茶,眼睛不由自主地逾了礼法——目光逗留在皇后揉捻玉石棋子的细若无骨的柔荑之上,肌肤白净似雪,埋在肌肤之下的青色经络清楚可见。皇后本籍金陵,入宫前想必是住在金陵本家的,张显昭籍贯临安,与金陵相去甚近,或多或少听过茶社酒楼里的几句碎嘴子。颜怀信除却嫡妻杨氏以外,另娶了一房妾室,男人三妻四妾无甚希奇,只是那小妾于先帝女科时曾中过状元,这于多次落第的张显昭来讲,既是妒忌又是欣羡,他很有几分交友之意。
张显昭不成置信地核阅棋局,黑子白子一只只紧紧盯畴昔,深思本身是在那边失手让人逮了先机。虚捏在指尖的棋子回声而落,砸在棋瓮中声响清脆,醍醐灌顶般,张显昭于上一招落棋处寻到瑕疵。悔怨不已,贰心急更轻敌,皇后每一子皆落得谨慎谨慎,他便觉得皇后于棋法上并不精通,人总有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本能,他懒怠对于,天然落败。
如果换作旁人,幼年浮滑不甘落败的张显昭定然应战。檄文中他虽挥毫泼墨字字泣血,将颜氏兄妹贬低作罄竹难书罪不容诛的恶人,本日前,他与皇后倒是素未会面。史乘文籍中常有外戚乱政的先例可循,不管皇后嫔妃,皆是明丽魅惑,红颜祸水之人。张显昭心中先入为主,几近要将皇后视作妖精变作的狐媚子,哪知到了跟前,竟是个欺霜胜雪素衣白衫又心机沉稳的女子。
张显昭走后,皇后立在房檐下远远地张望那株树干上刻有划痕的海棠,目光通俗清幽,收拢在红色狐裘内的双手曲拳紧握,将指尖的新月印死死地嵌入掌心。忍冬给她递来手炉,她看了一眼,不接,问道:“刘铎回京未曾?”
载佑帝生就体弱,两年前颜后归天,天子意志低沉,茶饭不思,引发很多旧疾。太病院医正诊脉,服药后见效甚微,唯有叮咛天子陛下切勿劳累,保养身心。是以,若非荒年旱涝兵灾,天子十天半月不上早朝也是常有的事,上行下效,朝臣有样学样地懒怠很多。
朝鼓鸣,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忍冬又道:“殿下,张显昭瞧着呆头呆脑,二愣子普通,拎着根笔杆子倒置吵嘴,何故将他召来碍眼?”忍冬非多嘴之人,委实因为编排诽谤皇后的檄文而看张显昭不扎眼。
皇后沉默不语,如昔日只悄悄盯着海棠树看,看着看着脑海中便现出昔日太子弘灵巧懂事的模样,薄扇般的纤长眼睫悄悄一颤。她婉然回身,这才接过手炉,握在冰冷的掌心,定声叮咛:“将寝殿清算安妥,新裁的几件衣裳放在衣柜里备着。”张显昭虽说不上识时务者为豪杰,但凡是人岂会不吝命,即便听了她的话如入云里雾里,归去后定然会与萧紧密议。
馊主张的始作俑者萧慎从小厮手中接过大氅,听他禀事,眉峰微蹙:“皇后召见张显昭?”
御前总管徐德海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犹有墨香的黄色绫锦布帛,捏着公鸭嗓大声宣读。
下朝,王公大臣抬脚跨出太和殿的门槛,炸开油锅,叽叽喳喳会商起来:
太子弘年纪强大,可贵温润内敛的脾气与颜后如出一辙,深得天子疼宠,政务繁忙时亦会拔冗体贴一二。虽则痛失本身亲身择选扶养的爱子,天子身材每况愈下,知悉不能听任本身沉沦于悲哀中,储君之位亦不成久长空悬。元月初八,府衙开印日,休沐假毕。大小臣工抖擞精力凌晨应卯,做足了聆听圣意的筹办,饶是如此,仍然面面相觑,几近瞠目结舌。
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