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道心
锁魂笼节节坠地,如斗猎落败的毒蛇仓促缩回袖中。同时缩回的另有堪堪扼住寒朔咽喉的血藤,仿佛极其不满,何如跟着宁湖衣的复苏,潭水也垂垂集合,因而只得悲鸣着退回了禁地里它应当在的处所。
宁湖衣抬手,将手掌置于寒朔头顶,如千年前拂顶受其长生心诀普通。
“吾哑忍千年,岂容尔竖子置喙!”宁湖衣举起双臂,仰天长叹。出口的声音涓滴没了先前的温润,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仿佛底子不是属于大家间的言语,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向寒朔袭去,冲得他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宁湖衣不知寒朔心中所想,只一心道:“可曾记得你上山求道之事?你有仙缘,不过十岁,借寒微灵鹤上得天枢峰来,求寒微收你为徒。寒微问你何为道,你说仙师收了我,便是我的道。我听着好笑,心道哪儿来的娃娃,这般风趣,便……”
灵力用尽,宁湖衣晃了晃身,有些不支。
血洞通俗,直通潭底,洞中小鬼看结界无端破了个大洞,纷繁冒头跳脚,一窝蜂地往外窜逃,轰动了地底靠汲取他们的倒霉而生的一株巨物,立时伸出无数血藤绞蹇滞挠。那血藤细弱如几人合抱的古木,活物般扭缠而上,忽而闻到外界的气味,藤身一抖,飞普通从潭中窜出,撞开草庐的门和结界直往内里来,没多一会儿便爬满了全部屋子。
不,寒朔点头。人间唯有老祖晓得牵魂引命之术,才知这菩提果投止人魂的妙处。是以禅机寺虽早已败落,却至今都有老祖亲信和短长法器镇守,就为了菩提果。这果子是能救他一命不错,可……可也是替器灵塑造肉身的绝佳之物。
寒朔盗汗直下,被血藤周身缭绕的浓烈倒霉迫得跌坐在地,却顾不得其他,啐出口中余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挡住团团围在宁湖衣身边蠢蠢欲动的血藤,同时口中吃紧急求:“老祖……老祖不成!您魂体受不住的,不能……不能再……快停下!”
寒朔屏息,心道若能以他一死换那邪灵毁灭也算值得了,可惜他深知老祖本性,行事作为何时轮获得别人质疑?
宁湖衣拂袖打断寒朔,横眉痛斥:“猖獗!”
翌日,一道令人震惊的动静传遍了派内高低,寒朔弟子宁湖衣刚愎自用,罔顾组训,目无长辈,罚入思过峰思过两月,制止任何人探视。
目睹花了半旬工夫才肃除一半的倒霉又重新集合到宁湖衣体内,寒朔心急如焚。可宁湖衣现在已然失了心智,见寒朔胆敢反对,怒焰愈发放肆。占有四周的血藤受他肝火影响,妖光暴起,连分神期的修士都不放在眼里了,伸缩着缠上寒朔干枯的身躯,藤蔓顶端绽放朵朵妖花,肆无顾忌地喷洒着倒霉,一时将草庐内染得浑浊不堪。
他握了握右腕,未带一物,跟着两押送小童施施然飞去思过峰思过了。
血洞闭合了。寒朔捡回一条命,伏在地上喘气不已。宁湖衣亦是浪费过量,神采惨白,好久才规复知觉,抬手蓄起所剩未几的灵力,将破败的草庐修复如初。
衣袂无风主动,响若裂帛。锁魂笼直飞而出,以宁湖衣为中间,环抱四周腾转不息。九千颅骨相碰,收回可怖的咔咔声,在阴暗之气的冲撞下,竹支的墙体垂垂剥落,平空而来的阴风似要把草庐连根拔起。
宁湖衣悚然一惊,顷刻复苏过来,面上骇人之相刹时褪去,圆目微睁地望着面前一地狼籍。
寒朔一凛,咬牙下了决计,兀自定了定神,言辞诚心道:“求老祖恕寒朔僭越,法器生灵不易,畴前您用寿元催矫捷罢了,现在既已结灵,便可放下心来。您千万不该这么胡涂,事到现在还任由器灵肆意吸食您的灵力。十年了,您的修为不进反退,长此以往别说结丹,就是筑基境地也要崩溃了!您这是何必!”
实在这事他已经搁在内心策画了很多光阴,常常想提都觉不当,本日请宁湖衣过来亦是心血来潮,并且一来就被他岔了开去,这会儿要不是被他点醒,几乎连他本身都给忘了。
既已起了头,寒朔也不怕了,管不得宁湖衣如何愤怒,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自顾自沉声道:“老祖!修为没了还能再炼,可境地崩了,是要兵解啊!摆布不过一个器灵,就是错过了这个,人间另有千千万万,哪就寻不到比这个好的?再者,您吐哺灵力无可厚非,又怎能以精血哺之!灵力,精血,寿元,您还要支出多少?!依寒朔之见,这底子不是器灵,是邪灵!”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除了寒朔一番苦劝的覆信,几是静得落针可闻。
“老……老祖……”寒朔面上现出死相,又吐出一口血来,几滴血珠溅到宁湖衣面上。
他没有扯谎。谁渡他入法门,便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道。为报屠族之仇,他甚么都肯。
不知畴昔多久,宁湖衣终究有了行动。他垂眸看向寒朔,悄悄看了好久,忽地牵唇笑了一下,恍若东风拂面,何如寒朔双眸紧闭无缘得见,也未曾看到那笑容越笑越深,从嘴角直咧到耳根,清俊的面庞瞬息妖化,七窍中黑气丛生,颊上浮出片片青斑,竟模糊现出尸鬼之相!
寒朔昂首,感到头顶微烫,见宁湖衣瞳中映出的那张衰老不堪的脸忽似枯木逢春,皱纹潮退而去,白发又成鸦黑,缓缓现出一张比之瞳孔仆人更加俊美的面孔来。
“师尊……”寒朔老泪纵横,挪动几步,抱着宁湖衣的脚踝哭得像个孩子。
宁湖衣木然立着,眼如一汪幽潭,深深望着面前寿元已所剩无几的人。半百入道、十年筑基、百年结婴。谁还记得当年叱咤一方、一掌灭人一宗的寒朔仙长?若不是天人五衰,何至于此。
寒朔闻言一震。禅机寺的菩提,他独一的朝气,开了上万年的花,竟在他即将陨落前落花成果了!老祖此时提起,莫非……
宁湖衣未发一言,乃至连先前的肝火也垂垂停歇,寻不到一丝踪迹了。他面无神采地立着,两眼空洞无神,仿佛周遭统统在他眼中皆是死物,也不知究竟摆了个甚么神情,似能从中窥见人间万千悲喜无常,与他年青的面孔格格不入,让人没出处地心生惊骇。
可惜当他结婴归去,山下早已过了百年,沧海桑田,淤泥销骨,另有何仇可报?
自此以后,贰心中独一人罢了。
寒朔面露难色,昂首看了宁湖衣一眼,心底浮起一股退怯之意。他动了动嘴,含混支吾了几声,始终说不出半句话来,惹得宁湖衣不耐烦,就要张口斥责。
寒朔垂首,正毕恭毕敬地领命,听宁湖衣说着说着又绕了回他身上,无妨一愣。
十年换一指,打他回原型。他却毫无怨怼,因畴前听闻凡人求道之艰苦无异于登天,仙家刁难磨练层出不穷,这仙师还留他一命,已算好的了。便不断念,再来。
因而十年,再十年,又十年。他爬了整整五十年,终得老祖垂怜收他为徒,为他亲拓经脉,带他云游修行。某日讲起过望佚事,惊觉混账如此,竟让他的爱徒受了这么多痛苦,脾气上来,非要归去把天枢峰给铲平了,何如宗门重地,怎能说倒就倒,只得在百里外寻了一小峰拔地而起,炼成独门宝贝相赠于他,便是现在的峰杵。
两人一时无言。
便将他一指弹下山去,滚落山脚泥涧,还将那仙鹤扒光了毛一同扔下山来与他作伴。他不断念,磨烂了双手双脚,花了十年时候从峰底一起爬上峰顶,又遇见了他。
彼苍朗朗,白日昭昭,天道之下,皆大不过蝼蚁。
“老祖……老祖息怒……”寒朔以手抚膺,艰巨开口,忽而庐外水声哗然,蓦地袭进的腥冷湿气似要把草庐掀翻,寒朔惶恐中定睛用神识一扫,见本是安静的夕照潭面猝然现出一个半丈来宽的可骇血洞,暗道不好,常日需他半日做法才气翻开的禁地入口竟被宁湖衣这一怒等闲给破了开来!
“朔儿。”他道,声音又规复了特有的清冽,乃至带着点欣喜:“禅机寺的菩提成果了。”
白发青丝,枯骨红颜。不及细想,又听那人殷殷轻言:“百年后,师尊便替你牵魂引命。莫怕,师尊不会让你就此陨落。”
宁湖衣听了笑笑,没说甚么。昨日那般,他这徒儿到底还是有些怨气,想着如此撒了也好,就没去管。
寒朔盯着他瞳中本身的脸,许是衰颓太久,一时竟觉非常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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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怕是要交代于此了。寒朔这么想着,两眼一闭,直挺挺地跪着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