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2

第156章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2)

宝玉心下暗道:“平常那样好茶,她另有不快意之处,本日如许。看来,可知前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荆布’,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堕泪问道:“你有甚么说的,趁着没人,奉告我。”晴雯哭泣道:“有甚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晓得反正不过三五日的风景,我就好归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交密意勾引你如何,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平。本日既已担了浮名,并且临死,不是我说句悔怨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事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师反恰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好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更加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甚么东西,就费如许心机,比出这些端庄人来。另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挨次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宝玉传闻,忙捂她的嘴,劝道:“这是何必!一个未清,你又如许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得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传闻,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结局。”

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多么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浮些。在太太是深知如许美人似的人,必不温馨,以是很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我们擅自顽话如何也晓得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特!”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欢畅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别人已晓得了,你反不觉。”宝玉道:“如何大家的不是,太太都晓得,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答复,因便笑道:“恰是呢。若论我们,也有打趣不留意的孟浪去处,如何太太竟忘了?想是另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她两个又是你熏陶教诲的,焉得另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聪明些,未免倚强赛过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粗活,未免夺占了职位,故有本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固然她生得比人强些,也没甚毛病去处;就只是她的脾气利落,吵嘴锋芒些,究竟也未曾获咎你们。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笑道:“但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一句略毛病些的话,就说是倒霉之谈,你现在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她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如许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本年春季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端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公然应在她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如许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干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白痴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晓得,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活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就是小题目比,也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方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以是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宝玉乃道:“今后休提起,全当她们三个死了,只不过如此。何况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见我如何样,此一理也。现在且说现在的,倒是把她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她。再或有我们常时积累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得又小器又没民气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她平日统统的衣裳乃至各什各物,总办理下了,都放在那边。现在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肇事,且比及早晨,悄悄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另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去罢。”宝玉听了,感激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现成的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她点方才的话,忙陪笑安抚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往前再劝,因叹道:“天晓得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力,等老太太喜好时,回明白了,再要她出去是正理。”宝玉嘲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比及太承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她这病等得等不得。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曲。连我晓得她的脾气,还经常冲撞了她。她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普通。况又是一身沉痾,里头一肚子的闷气。她又没有亲爷热娘,只要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晓得还能见她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更加悲伤起来。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女人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外瞭哨,他单独掀草拟帘出去,一眼就瞥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昔日铺的。心内不知本身如何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悄悄拉她,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她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昏黄睡了。忽闻有人唤她,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要哽咽的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小我也叫不着。”宝玉传闻,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我们的茶。”宝玉传闻,先本身尝了一尝,并无暗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罢了。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普通,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将统统人稳住,便单独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各式不肯,只说怕人晓得,“回了太太,我还用饭不用饭!”无法宝玉死活央告,又许她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师用银子买的,当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出去,贾母见她生得聪明斑斓,非常爱好。故此赖嬷嬷就贡献了贾母使唤,厥后以是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出去时,也不记得故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拉拢出去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她姑舅哥哥拉拢出去,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她姑舅哥哥一朝身安乐,就忘怀当年流落时,肆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孤单之悲。又见他度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豪杰,收纳材俊,上高低下竟有一半是她测验过的。若问他伉俪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访问的多浑虫、灯女人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要这一门亲戚,以是出来就在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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