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2

第30章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1)

且说贾琏自回家拜见过世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克日多事之时,无半晌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返来,少不得拨冗欢迎,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起风尘辛苦。小的闻声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本日台端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事,又谢凤姐筹划繁忙。凤姐道:“我那边看管得这些事,见地又浅,吵嘴又笨,心肠又坦直,人家给个棒棰,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内心就慈悲了。何况又没经历过大事,胆量又小,太太略有些不安闲,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次,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晓得的,我们家统统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技艺。何况我年纪轻,甲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好笑那府里俄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让,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还是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别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悔怨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阿姨有甚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更加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她却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甚么利钱,奶奶天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奉告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闻声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以是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闻声了问我,我就扯谎说香菱来了。”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阿姨晓得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本来你这蹄子肏鬼。”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出去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归去了。”贾琏笑道:“恰是呢,方才我见阿姨去,不防和一个年青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劈面,生得好划一模样。我迷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阿姨,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更加出挑得斑斓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返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甚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那薛老迈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风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阿姨打了多少饥荒。也因阿姨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分歧,和顺温馨,差未几的主子女人也跟她不上呢。故此摆酒宴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得马棚风普通了,我倒内心可惜了的。”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谁知克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料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本身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风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胆小,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很多症候。是以宝玉心中欣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道贺,宁、荣两处克日如何热烈,世人如何对劲,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未曾介怀。是以世人嘲他更加楞了。

说话时,贾琏已出去,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伉俪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率性,只陪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她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已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她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阿谁,倒没的矼了她的牙。”因向平儿道:“夙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恰好给妈妈吃,你如何不拿了去赶着叫她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甚么?只不要过量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端庄事,奶奶好歹记在内心,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承诺得倒好,到现在还是燥屎。这现在又从天上跑出如许一件大丧事来,那里用不着人?以是倒是来求奶奶是端庄,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却说宝玉见清算了外书房,商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野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保养,返来时便咳嗽感冒,懒进饮食,大有不堪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何如,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

一日,恰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会合道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出去,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寺人夏老爷来降旨。”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动静,忙止了戏文,撤去酒菜,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寺人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摆布又有很多内监跟班。那夏守忠也并未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上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即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仓猝换衣入朝。

贾母等百口人等心中皆惶惑不定,不住的令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候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当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鹄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阿姨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服侍,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厥后还是夏寺人出来道贺,说我们家大蜜斯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厥后老爷出来亦如此叮咛小的。现在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宁,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因而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去。因而宁、荣两处高低里外,莫不欣然主动,个个面上皆有对劲之状,谈笑鼎沸不断。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你另有甚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但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浑家’一样呢。”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但是屋子里跑出彼苍来了?若说‘浑家’‘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浑家’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我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得太纵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今后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好轻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女人进府了。”见面时相互悲喜交代,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更加出落得飘逸了。黛玉又带了很多册本来,忙着打扫寝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保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甚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临时无话。

且喜贾琏与黛玉返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便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启事,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日夜兼程而进,一起俱各安然。宝玉只问得黛玉“安然”二字,余者也就不在乎了。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复书,俱已让步。老尼达知张家,公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婚事,她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只落得张、李两家败兴,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动静也不晓得。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今后有了如许的事,便尽情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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