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1)
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胡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顶风翩跹,非常风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胡蝶忽起忽落,来交常常,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向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偶然扑了。刚欲返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本来这亭子四周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四周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红玉赶紧弃了世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何为么?”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她生得洁净美丽,说话识相,因说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出去。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小我出去,可不知你无能不无能,说得齐备不齐备?”红玉道:“奶奶有甚么话,尽管叮咛我说去。若说不齐备,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惩罚罢了。”凤姐笑道:“你是哪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返来找你,我好替你承诺。”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本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家,奉告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劈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屋里床上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给我。”
宝钗在亭外闻声说话,便煞住脚,往里谛听,只传闻道:“你瞧瞧这手帕子,公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传闻道:“你拿了甚么谢我呢?莫非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天然不哄你。”又传闻道:“我寻了来给你,天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甚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天然该还的。叫我拿甚么谢他呢?”又传闻道:“你不谢他,我如何回他呢?何况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准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奉告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传闻道:“我要奉告一小我,就长一个疔,今后不得好死!”又传闻道:“嗳呀!我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闻声。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我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若走到跟前,我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本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民风: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品,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季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必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民风,以是大观园中之人都夙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宝钗在内里闻声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骗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儿,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她素昔眼空心大,最是个甲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肇事,并且我还败兴。现在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体例。”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用心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用心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小我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女人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女人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瞥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用心出来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必然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畴昔了,不知她二人是如何样。
红玉传闻,撤身去了。返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晓得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实际。”红玉听了,又往四下里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便走来陪笑问道:“女人们可瞥见二奶奶没有?”探春道:“往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消浇花,过一日再浇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她的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的。”说着将荷包举给她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师分路走开。晴雯嘲笑道:“怪道呢!本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晓得了未曾呢,就把她兴得如许!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甚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领的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觉得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女人蹲在这里,必然听了话去了!”坠儿传闻,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如何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大家干大家的就完了。”红玉道:“如果宝女人闻声还倒罢了。林女人嘴里又爱刻薄人,内心又细,她一闻声了,倘或走漏了风,如何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她们打趣。
话说林黛玉正自哀号,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世人问,羞了他倒不便,因此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出来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发有趣,便回身返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香菱与众丫环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mm如何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她来。”说着便丢下世人,一向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见宝钗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她们都在那边呢,你们找去罢。我叫林女人去就来。”说着便往潇湘馆来。俄然昂首见宝玉出来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一处长大,他二人间多有不避怀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何况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现在本身也跟了出来,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怀疑。倒是返来的妙。想毕,抽身返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
紫鹃、雪雁平日晓得她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甚么,便常常的自泪自干的。先时还解劝,怕她思父母,想故乡,受了委曲,用话来欣喜解劝。谁知厥后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睬论了。以是也没人理,由她去闷坐,尽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雕栏,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普通,直坐到半夜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