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锁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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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李、杜三家车辚辚、马萧萧,拖家带口来到长江岸边,寻觅预先定下的渡船,但是却见统统船只全都被锁于港内,有兵士保卫,竟然不见一条穿波逐浪,在江面上飞行。这是如何了?又非暗夜,天光都已经大亮了呀。莫非说天候不对,将近刮风下雨了么?瞧瞧天上,晴空万里,就不象啊……
就听庾亮持续说道:“现在唯有临时禁止各家北渡,遣一介使,前去长安,去探听裴文约情意——亮愿请命为此。若裴某能允大王久镇江南,还则罢了,不然这南渡各家,便是我等手中的人质!今尊兄雄师虎踞江上,北地胡寇尚未殄灭,再稀有家为质,则数岁之间,裴、祖必不敢正眼以觑江东。我等由此方可缓缓积聚,与之对抗。江左可否自保,大王是否无恙,我等志向得失,本日诚乃危厄之际——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王公勿疑。”
王导笑一笑:“是知天下局势,非卿与我二人所尽能把控;宇内智者,亦非卿与我所可尽睹——卿勿过分自傲。譬若汪洋横肆,谁能熟知八风所向?今虽南风,或许瞬息便将变成北风,唯有顺风而行,由天之命,始可远航,不然船只必定颠覆。
裴嗣此人一定有多夺目,但因为出身干系——他前半辈子就几近没能沾上闻喜本家的光,等若豪门——比较长于跟中基层人等打交道,因而一串“吉钱”塞畴昔,扯着军吏嘀咕了少顷,返来就向卫展、李矩汇报,说详细启事,我终究探听出来了。
王导低垂着头,很久沉吟不语。
在本来的汗青上,约莫十年以后,庾亮受命前去芜湖去会晤王敦。王处仲与之扳谈很久,竟然脱口而出:“庾元规贤于裴頠远矣!”由此可见两点:一,庾亮实有贤才、奇能;二,若不深切跟他打仗,没人能够看得清这一点……
故此以庾亮的脾气、才气而言,是很好的帮手之吏,但并非宰相之才——太轻易树敌了——一旦权力超出于王导之上,必定祸国。在本来的汗青上,幸亏前期有王导能够勉强束缚他,前期轮到郗鉴来扯他的笼头,固然事事相左,实在反倒庇护了庾元规,使他终得好死。
“恰是庾亮。”
“今裴、祖已脱我等把握,长安之政反更安定,消长之势如此,非人力所可强逆。倘若强逆,非止为卿召祸,对于大王也并非功德啊。”
江左政权当中,王导王茂弘实际在朝,他名誉甚高,人皆赞其“虚己求贤,竭诚奉国”,誉之为“江左管夷吾”。但是王导所处的政治环境是非常庞大而卑劣的,侨客与土著之间的争斗,以及侨客之间、土著之间、世庶之间、文武之间的各种冲突,全都如同乱麻普通纠结缠绕在一起,即便王茂弘也不成能完整理清眉目,遑论均衡各方好处,令大家都对劲了。那么一旦王导做错了事,或者被某一阶层以为是做错了事,人设会不会刹时崩塌呢?倒也一定,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疏导仇恨和压力的孔道,那就是——庾亮庾元规。
顿了一顿,便即详细分解给王导听:“我等南来,筚路蓝缕,始得本日之局面,扬、荆、江、湘乃至好、广,大略安定,假以光阴,必能发威武之师,一举光复中原。但是在此之前,实应先弥合侨客与土著之间的冲突,使其戮力同心,同谋国事。建康之政,比方天平,若重其一端,必定颠覆。现在侨客多闻风北归,南貉也由此妄生异心,倘若不加停止,恐怕政令将乱,气力大损……”
李矩瞪眼喝道:“真正胡言乱语!”他固然不肯跟着裴该到江北去,但二人间也常常有手札来往,晓得裴该把徐州管理得不错——虞胤、庾冰返来也是这么说的——怎能够有大股盗贼,竟能使江南都得闻警讯?至于石勒,间隔淮南尚且十万八千里呢,即便企图南下,有需求现在就开端防备吗?
几小我回身来到杜乂的车旁,叫上杜安卿一起商讨。裴嗣建议道:“可归谒东海太妃,请其请安琅琊大王,去此乱命,使君等能够顺利渡江。”杜乂也说:“我当请舍妹往求西阳大王……且此事若真是庾元规进谗而至,当请西阳大王调集友朋,上书弹劾,不然岂能解我等心头之恨呢?!”
王导微微苦笑道:“元规方不顾死生,甘冒矢石而前,我为其荐主,又岂可强牵之使退啊?”说着话叹了口气:“唉,元规至刚,临事不知退避,我诚不知其死所矣……”
“大王有诏,庾亮矫命锁江,着即拿下,托付有司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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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闻言,不由大惊失容——“这倒确切不成不虑!”
军吏说我也不清楚——“或云羯奴有南下扰乱徐方之意,或云江北盗贼横行,总之为保建康安乐,克日片帆不得渡江。”
王导想了一想,俄然间转换话题,对庾亮说:“元规,昔日使裴、祖北伐,可曾预感到彼等能够光复洛阳,乃至往执长安之政么?”
裴嗣这会儿已经把脸给沉下来了,不再是方才那副笑语宴宴的神情,他抬高声音说:“克日听闻裴、祖二公已光复中原,连续有侨客北归,对于建康来讲,无异于釜底抽薪啊。故此彼等前数日便得琅琊王令,豪门可纵,大师不准渡江。至于本日,片帆不举,恐怕是专为劝止贵家——贵家毕竟是家兄(他固然年事比裴该大,但一向称呼裴该为兄)亲眷,不便劝止,便干脆锁江止渡,想使君等知难而退……”
拉返来讲,在卫展这些被隔断于建康政权核心以外的士人看来,王导固然不消我等,也一向都还是客客气气的啊,肯于折节下交,礼贤下士,以是公开里进谗,撺掇他防备、压抑我等的,必然是庾亮没跑了!至于本日被阻江岸,那也必定是庾亮对琅琊大王进了甚么谗言,才会施此恶政!
正在踯躅,俄然间卫展身后又迈步而出一小我来,笑吟吟走近那名小军吏,一把就拉住了对方的手。军吏才刚吃了一惊——这是甚么礼数了?俄然感遭到手掌内心被塞进了一件凉凉的硬物,低头略略一瞥,本来竟是一串黄灿灿的五铢钱。
庾亮摇一点头:“即便知其不成为,亦不得不为之,且今若不为,恐怕将更难为。”靠近一些,抬高声音对王导说:“王公且思,今裴文约既执国政,倘若请天子诏,命诸王归藩,我等又将如何应对啊?大王何故自处?”
庾亮说这可不成——“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今若允一家北归,则不免百家迟疑,假以光阴,即‘百二掾’中,一定无人滋长妄念。到时候大王驾前空虚,南貉趁机而入,止凭王公与我等戋戋数人,恐怕有力擎天哪!”
卫展、李矩二人下了马车,亲身踱到渡口去探听——杜乂没动,他身子骨太弱,从才上路就开端咳嗽,世人都担忧他一定能够平安然安地返回关中,故此强令其在车中安息。
军吏不敢辩驳,只是连连拱手,鞠躬如也,几次申明,本身只是靠猜的,详细启事并不清楚。
颍川庾氏毕竟只是二流家属,跟琅琊王氏底子无从相提并论,而庾亮本人年纪又轻,做事轻易打动,加上整天板着张死人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架式,几近天生就是吸引仇恨的体质。庾元规为了稳定江左政权,均衡世族好处,殚精竭虑,辛苦劳累,但是没用,除了王、周等一等高门外,谁都不免会有好处受损的时候,而一旦好处受损,或者仅仅是难以满足期望,就自但是然地会绕过王茂弘,尽皆归谤于庾元规了。
庾亮闻言,不由有些狼狈,只好微微苦笑:“未曾想过……”
李矩当场就蹿了,筹算领着仆人直接杀散守渡的官兵,掠取船只。卫展和裴嗣父子从速劝止,说我等尚在建康,实不宜莽撞行事啊——还当从长计议。
那边庾亮才刚迈出王府大门,俄然一辆马车从暗影里缓缓驰出,车上之人远远地便叫:“庾元规?”
裴嗣乃是仕蜀为光禄勋的裴儁以后,其家本居洛阳,厥后南渡凭借卫氏,跟着卫氏找到裴该,算是认了祖,归了宗。裴嗣、裴常父子本无远志,光想在江南做个小地主,何况裴该也并没有专门写信来呼唤他们——裴该底子就没把这俩本家放在眼中——以是不走,这回不过是奉了东海太妃裴氏之命,前来相送卫、李、杜三家亲眷罢了。
呼唤一名守港的小军吏过来扣问。那军吏见劈面二人冠服划一,腰悬带绶,晓得是大户人家后辈,同时还是品级不低的官员,本身必定获咎不起,从速三两步奔来面前施礼,然后毕恭毕敬地答复题目道:“上官有命,克日止渡,不准前去江北……”
当晚,王导特地把庾亮召入府中商讨,说你此举并非良策啊。庾亮苦笑着一摊手:“舍此以外,安有良策?”
两小我一向聊到很晚,庾亮终究压服了王导。不过最关头的是,庾亮表态,说:“朝野牢骚,亮一以当之,王公可遁辞病,权当不知,亦不必附和,只请切勿从中作梗便可。”王导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由长叹一声:“由卿便是。”算了,这事儿我不管啦。
庾亮站起家来,深深一揖,告别而出。他前脚才出门,王导宗子王悦后脚就从屏风前面绕将出来,朝本身父亲深深一揖,问道:“阿爹何故如此放纵庾元规啊?庾某此举,必召朝野侧目,高低挞伐,诚恐扳连阿爹。”
庾亮说对嘛——“今中原士庶,半在江东,若我等能够缓缓镇抚之、训导之,使皆归心于大王,则裴、祖在中原亦无可如何。若允彼等北归,则是自弱我势,而强裴、祖之力,逮朝廷尽脱困厄,根底安稳,又岂容大王久镇江南?如此一来,我等数年之功,俱化流水,且大王不离建康,恐致违命之伐——昔日长安不能威胁江左,我等尚可对付,本日则一定,若许侨客北还,异日将更危殆——而大王若离建康,只恐有性命之虞。
但是王导随即就说了,此亦无可何如之事——“落叶归根,人皆思乡,常情常理——莫非元规便不想望颍川么?只为我等受琅琊大王厚恩,乃欲保之安宁江左,不忍背之也。但是南渡士庶正多,一定大家皆怀忠悃之心,亦一定大家皆得大王喜爱,与其坐此与南人龃龉,不如……彼等欲归,便允其归好了。”
卫展一皱眉头:“倒是为何?”
王导叹了口气,说你这话倒也没错——“克日便常闻有江南士人云:‘中原既复,侨客胡不归,尚淹留蔽邑,而图我资供?’”实在他在这话里改了几个词儿,南人本来说的是:“中原既复,北伧胡不归,尚淹留蔽邑,谋夺我衣食?”
“有一言僭越,本不当言,王公勿怪——司马家骨肉相残之事,莫非我等还见得少么?”
世人皆愿归谤于庾亮,实在一定统统“恶政”都是他的锅。不过卫展等人这回倒是猜对了,请令封闭渡口的,确切恰是庾元规。
卫、李二人对视一眼,那意义:要么我们先归去,等探听清楚了再说?但好不轻易出来一趟,毕竟心有不甘——这年代交通东西掉队,何况江南多牛而少马,行列中另有女眷和身子骨尚且不如女眷的杜乂,以是拖拖沓拉的,光从各自府邸进抵长江南岸,就已然破钞了小半天的时候了,若然就此返回,那明天就别想再走啦。
李矩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我等已辞在江东的职司,只求返乡,岂有锁江而阻行之理啊?此必庾元规妄宣王命也!”
那人手扯着军吏,前去避人处对谈了几句,这才返返来向卫、李二人禀报——此人非他,恰是裴该的族兄裴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