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殇（2）
刚做门徒的韩子奇并不晓得徒弟的意义，他被面前的丹青和蒲缓昌诱人的演说激起一股缔造的**，插嘴说：“徒弟，这活儿，您做得了！再说，咱爷儿俩有两双手呢！”
“玉魔”白叟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绝技自而后继有人，很觉欣喜。想了一想，蓦地说道：“小奇子？不就是贵店雅号‘奇珍斋’之‘奇’吗？依老朽鄙意，只须把‘奇’、‘子’二字倒置过来：‘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师陆子冈，今有后起之秀韩子奇，好名字啊！”
蒲绶昌眼看请将不成，便转而激将，一面慢吞吞地卷着那幅《郑和帆海图》，一边叹着气说：“既然梁老板有难处，我就只好另请高超了！本来，亨特先生也并没有指名请或人来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儿；我是看在我们多年的友情，不能不先问问梁老板；要不然，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就明显我蒲或人不仗义了！如何着，梁老板？那我就……”
梁亦清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晓得甚么！
“韩子奇”，今后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乃至于多少年后蜚声玉业、名震京华，这是他和他的徒弟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唇，死力不让本身的眼泪流出来，“我姓韩。”
“等等！”梁亦清俄然按住他的手，“这画儿，您搁下吧！”
春去秋来，寒暑瓜代，门前的杨柳飞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结了三番果，韩子奇在水凳儿前消磨了千余个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地长大了。稳定的糊口、暖和敦睦的家庭气味复苏了他那颗因为耐久流落而变得冷酷的心，简朴但是充沛的饭食包管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期间急剧增加的营养需求，对琢玉技艺的不懈寻求激起他以缔造充分人生的信心，繁华的都会环境塑造了他以合作求得安身之地的脾气。三年的时候，他即是重新开端了人生，**着徒弟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长成了一个男人汉，个子猛蹿到和徒弟那样高，宽宽的肩膀，挺实的腰身，充满了芳华的生机。脸上的稚气和内疚褪去了，唇边已经呈现茸茸的髯毛，显得比十九岁的实际春秋还要老成、精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见玉石就像雄鹰搏兔普通凌厉、迅猛，一双粗糙瘦硬的手，上了水凳儿就如同疱丁解牛那样纯熟自如、游刃不足，的确是造物主复制了一个梁亦清。他担当了徒弟刻薄暖和的气质，却又不像徒弟那样不擅言辞；完整丢掉了昔日的南腔北调，变成一口纯粹的“京腔儿”，待人接物谦逊驯良；不知秘闻的人，很难在他身上看到当年的流浪儿易卜拉欣瘦骨伶仃、不幸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期间，他就跟吐罗耶定巴巴初识了一些汉字，现在，又抽暇念一点儿二酉堂印的《三字经》、《千字文》，帮忙徒弟记记账目、写写手札就不算难事儿了，固然不能和人家大铺子里的账房先生比拟，更不能和“博雅”宅的“玉魔”老先生比拟，但在徒弟眼里，门徒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了。
“呣，”梁亦清深思着说，“还得起个大号啊，韩……韩甚么呢？”
梁亦清面对这幅丹青，沉吟半晌没有言语。纸是平面的，但画中山川却天涯有千里之远，信笔写来，毫无拘束；宝船上，船楼、桅杆、帆船、旗号，都立体凸现，各有分歧的外型和质感，或雕栏砌柱，或一线直立，或腾空飞动，又相互交叉、堆叠，时断时连；画中人物，身份、打扮、春秋、姿式、神态各别，又都个个逼真逼真，一丝不苟……要把这般丹青妙笔移花接木，转换成可堪与之媲美的玉雕，谈何轻易！
“梁老板，如果您也感觉合适，”蒲绶昌又从身上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式两份的条约，“就立个字据吧？按说，凭我们的友情，畴昔小小不言的来往，都不消签书画押的，可这一回，我也是含着成本儿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空口无凭，还是立约为证，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今后钱货两清，大师都美满，啊？”
壁儿说：“要不然，你就跟我们姓梁吧？”
梁亦清笑笑说：“这是个奶名儿啊，还得有个大号！今后你学成了技术，出头露面，不能让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甚么？”
琢玉坊中，并排摆着两副水凳儿，师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声交换着统统，那是他们永久也说不完的话。凡是，韩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儿，花插、镇尺、印钮、印盒之类，薄利多销，供应玉器古玩店的门市。梁亦清专做大件儿，是主顾特别订制的佳构。三年来，如许的佳构他只做了一件，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工。
说着，便把一包沉甸甸的袁大头从包里取出来，搁在桌上。梁亦清就让韩子奇收起来。固然蒲缓昌嘴里说“好筹议”，实际上把代价已经定下来了，没有甚么筹议的余地，遵还是例是预付三成订钱，蒲绶昌给了六百，梁亦清内心一算就出来了，这件活儿统共值两千块现大洋。
只识几个字的琢玉艺人没有本领为门徒定名。他但愿这个名字要叫起来顺口、听起来清脆，又和琢玉行业多少有些干系，像“君壁”、“冰玉”那样才好。因而兴趣勃勃地带着小奇子，去就教“博雅”宅里的老先生。
这是专做“洋庄”买卖的“汇远斋”老板蒲绶昌订制的，而真正的订主儿是个英国人，叫沙蒙·亨特，这小我对中国的书画、文物特别上瘾，到中国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缓昌的老主顾。他拿着一张横披的工笔重彩画找蒲绥昌，要求依画琢玉。蒲绶昌固然开着日进斗金的玉器店“汇远斋”，本身却不会琢玉，也没有作坊，他统统的货色，撤除从官方网罗购得的古旧文物，新活儿都是请专门琢玉而没有门市的作坊代制，奇珍斋便是如许的悠长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订货，他就晓得非找梁亦清不成了。梁亦清翻开画卷一看，是一幅《郑和帆海图》，画面上波澜澎湃，宝船巍峨，帆船高悬，旗号漫卷，老舵工沉稳把舵，几十名赤膊的海员竭尽尽力推着庞大的绞盘，正在微风波斗争。船面上，军人们披甲执戟，服饰奇特的领导望着火线，两手比比划划，像是在报告着航路的险恶。在他的身边，一名身着红袍的威武男人昂然耸峙船头，左手托着罗盘，右手遥指海天，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闻名天下的三保寺人郑和。画面是无声的汗青，读来却令人灵魂荡漾，仿佛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涛声，感到了那寒气逼人的海风。
梁亦清还是闷声不响。不是他没有这般技术，而是深知这件活儿的费工费时，少说也要破钞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这一件儿，居家长幼吃甚么？
光阴在催着徒弟一天六合衰老，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地加深，头上的黑发不知不觉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久也洗不去的白发。那双手，那双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刚砂中磨炼的手，变成了龙钟屈结、鳞甲班驳的古树老根！但他仍在不断地做，技术人的生命，就在永不断息地劳作的手上。
蒲绶昌笑了：“到底是梁老板胸有城府！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您还拿我一手儿啊？没说的，代价上好筹议！不瞒您说，我今儿个把订钱都给您带来了，这六百块现大洋，您先花招，等活儿完了，再清账！”
蒲绶昌见梁亦清不言语，就说：“梁老板，这活儿，我但是特为您接的！不得金箍棒，为何下龙宫呢？亨特先生说了，中国的郑和帆海，比西班牙的哥伦布提早将近百年，这是一奇；中国的绘画，不取光影而以线描勾画，丹青绝妙，异于西画，这是二奇；中国的玉雕刀法精美，神韵奇特，这是三奇。他要把这三奇集革于一，作为珍宝保藏。梁老板，可贵有如许的异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辈子只做这一件几，也不枉在人间走一遭了！”
小奇子不说话。他的姓氏，也已经好多年没人问起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去管他姓甚么呢？是收留他的吐罗耶定巴巴给他起了个经名儿“易卜拉欣”，今后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世的血缘，就不再为人所知了。现在徒弟问起他，使他又想起了悠远的畴昔，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涌上心头，眼里闪烁着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