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殇(6)
师徒二人,相对堕泪,倾诉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对方所打动,唏嘘了半天,由韩子奇挑起的一番论争却不了了之。实在,谁也没有真正压服谁,谁也偶然再说下去。眼泪这东西,偶然能起到极其奇异的感化,能把持有截然分歧的观点的人稀里胡涂地拢在一起,把陈腐陈腐的认识变得暖和动人,把朝气勃勃的新兴幼芽儿在爱抚当中扼杀!
“快了!”帮着壁儿打扣子的母亲白氏说,“‘小枣儿红,月儿明’,没几天儿了。我们回回,不在乎这个八月节,也就是图一个居家团聚的吉庆。到那天,妈给你们买白糖桂花馅儿的、豆沙馅儿的、枣泥馅儿的清真月饼,买西瓜,买果子——‘今儿个是几儿唻,您不买我这沙果、苹果、闻香的果儿唻!’”贫病当中的白氏,瞅着两颗掌上明珠,内心也出现甜美的柔情,轻声学着卖果子的呼喊声,为这娘儿仁的中秋夜话增加一点兴趣,“你爸没日没夜地忙了三年,也该让他歇歇了!”
韩子奇一向守在中间,目不转睛地领受徒弟那高深达到极致的技艺,这是他至高的艺术享用和外人无缘分享的殊荣。
母亲的轻声慢语,激起了玉儿无穷的神驰,她放下写字的羊毫,爬到炕上,卷起窗户上的纸帘儿,又在孔殷地瞅着那还差几分没有盈满的玉轮。
“姐内心欢畅才乐呢!瞅这新衣裳,你不乐吗?”
俄然之间,他感到徒弟的神采有些不大仇家。
“姐,你乐甚么呀?”玉儿问她。
火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辉,玉儿在灯下做她的功课,姐姐壁儿就着亮儿,飞针走线。前几天妈让师兄去买了块布,她这会儿正用它来为本身、为mm各做一件衣裳。师兄一个男人家,还真会挑呢,这块布,绿莹莹的根柢,撒满了白花儿,就像翠叶儿上托着的玉簪花。洋布又轻又软,捏在手里,叫人从心眼儿里爱。壁儿量着mm的身材,又比着本身的旧衣裳,裁成了两件夹袄的面儿,配上旧里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八月节说话就到了,父亲的宝船也就要完工了,师兄不是说要带着百口去逛万寿山、拍照吗?这新衣裳恰好穿戴去。壁儿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早早地就筹办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mm穿上这新衣裳,照出像来必然非常都雅,说不定逛万寿山的人都争着、挤着来瞅呢,“这是谁家的俩女人呀,长得比划儿上的美人儿还俊!”“是玉器梁家的!”当时候,她可得管住自个儿,不准惊骇,不准害臊,要不,照出相来可就没她本人美了。……这么想着想着,她不觉自个儿笑出声来。
小院里清冷如水,月光下,小枣儿红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开成一片,披发着淡淡的暗香。墙根儿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儿悄悄地唱着:“知——知——”仿佛也在催促着那夸姣的光阴早些到来。
“啊,我还能不乐?正等着穿呢!每天瞅玉轮,盼着它圆得像一只玉盘!姐,玉轮如何圆得这么慢啊?”
水凳儿又蹬起来,蛇子又转起来,梁亦清摈弃统统邪念,重又投入用心致志的创作,在三保寺人郑和那饱经风霜的眉宇之间做画龙点睛的镂刻。郑和,这位杰出的中国穆斯林,在他手执罗盘、眼望麦加,批示着宝船与风波斗争的时候,必然是平静沉着、胸怀开阔的,人间的磨难,本身的荣辱,都置之脑后了,他大抵也没有想到本身的身后,会在全天下帆海史、中国穆斯林功业史上占有光辉的一页,留下显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怀着高贵的敬意,紧紧盯着郑和那穿透万里云天突破万顷碧波的眼睛,唯恐本身睫毛的一闪、心脏的一跳都会影响雕镂的切确,有损于那双眼睛的神采……
前边琢玉坊的窗纸也透着灯光,在“沙沙”的磨玉声中,梁亦清手捧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正在抓紧精雕细刻。条约刻日迫在眉睫,蒲老板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磨难老妻和两个女儿在等着他,他本身也在等着这艘宝船完工的时候。三年,一次多么艰苦卓绝的飞行,他像一名久经沧海的老舵工,稳稳地把着舵,在疾风恶浪、激流险滩当中谨慎翼翼地穿行,不答应有一丝一毫的不对,一分一秒的懒惰,现在,悠远的航程就要结束了,站在船头极目望去,已经瞥见了近在天涯的此岸!
他喘气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抚摩着巍峨的宝船,脸上暴露了欣喜的笑意。不轻易呀,“马哈吉”郑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块儿闯过来了!他谛视着器宇轩昂的郑和,谛视着船面上劈风斩浪的一个小我物,仿佛他也插手了那雄浑的行列,仿佛那开往麦加的宝船上,也有吐罗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现在到了哪儿了?我的心一向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扶养**了,这宝船,穆斯林的宝船,是他和我一块儿做出来的!
梁亦清双脚停止了踏动踏板,微微闭了闭倦怠的眼睛,笑笑说:“这活儿,越到画龙点睛的时候越费眼啦!”
梁亦清本来已经感觉本身刚才的话说重了,内心有些不落忍,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也垂下泪来,抚着韩子奇的肩膀说:“子奇啊,你的心,徒弟全领了!但是,你的心太高了,人间的福分深浅,不是自个儿争的,是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临咽气的时候跟我说:‘创业难,守成也难,奇珍斋就交给你了!’我说:‘爹,您放心,我决不能对不起祖宗!就是穷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水凳儿走!’有了这‘口唤’,白叟家才闭了眼。我得好好儿地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这个摊子,不能乱踢打,万一有个闪失,毁了家业,百年以后也无脸见亡人!唉,到了儿归齐,咱不能*做梦,还得*技术,苦熬苦撑往前奔吧,走一步说一步,我能亲眼瞅着壁儿、玉儿都能聘到个有饭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个媳妇,把奇珍斋传给你,我和你师娘两腿一伸,‘无常’(死)了,也一心归主,无牵无挂了!”
宝船上,郑和的那双眼睛变得恍惚了,仿佛郑和因为远途跋涉的劳累微风波的颠簸而晕眩了,他要做半晌的安息了?不,是梁亦清本身的眼睛……眼睛如何了?像一片薄云遮在面前,环绕,飞舞,他尽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也没法清楚地看清近在面前的郑和!
他设想着,这件宝船呈现在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将会是如何的惊奇、赞叹,必然用我们听不懂的洋文说:嗅,中国有如许的能人,公然把“三奇”合而为一了!他还设想着,如果亨特先生把这件宝船拿到甚么万国博览会上去展览一下,必然会获得更多的人赞美!这不是胡思乱想。民国十五年,在美国旧金山停止的甚么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北京的象牙雕镂不就得了个金奖嘛!当然,他梁亦清不是为这个才做宝船的,这宝船上凝集着他平生的心血和信奉,只要这宝船能够周游四海,让天下的人晓得中国玉雕艺人有如何的技术,他就满足了,就算没有屈辱“玉器梁”世世代代的名誉!他进一步假想,那成千上万的旁观宝船的人,必然也有穆斯林,如果他们晓得这宝船出自中国的穆斯林之手,必然为“朵斯提”感到无上的光彩!不,这办不到,宝船L没刻着“经字堵阿”,也没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谁也不会晓得他!
梁亦清感到一种莫名的遗憾。艺人毕竟是艺人,不能和著书立花的文人、挥毫作画的画家比拟,不能在本身的心皿化成的“活儿”上题款、盖印。艺人是轻贱的工匠,自古来“好人不下作坊,好马不上磨房”,就连明朝的琢玉大师陆子冈,被召进皇宫制作御用的物件儿,也不准他在上面留名,为这,陆子风差点儿丢了脑袋!……但是,这点儿遗憾,只在梁亦清的心头闪了那么一闪,也就自生自灭了。技术人,想这些于甚么?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但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几人呢?那紫禁城里的宫殿,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天坛的圄丘台、祈年殿,卢沟桥的狮子,居庸关的云台,另有那万里长城,不都是木工、石工、泥瓦匠造的吗?现现在,都归功于甚么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个曾经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后代的人谁晓得有多少艺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