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缘（2）
当他完整放心了，才站起家，伸出双臂，驱逐徒弟的尸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徒弟，稳稳地安设在“拉赫”当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密意地再望望徒弟，徒弟仿佛宁静地睡去了。泪水恍惚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持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如何能毁了呢？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白氏的脸顷刻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义是，要我们……？”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徒弟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提及来也真不美意义，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条约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半途毁约，补偿对方的经济丧失。”他从衣兜里取出那张条约，“恕我不恭，现在这条约，就算被梁老板毁了，遵循两边签书画押的条目，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支属最后的安抚，跟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零在暗淡的六合之间。
“蒲老板，您的情意，我们领了！但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感喟，“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义，畴昔的事儿就一笔取消了，甚么订钱吧，条目吧，都不提了；但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另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条约，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条约，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补偿人家三年的经济丧失，这……这叫我该如何办呢？”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屋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挺起腰做人！”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要求：“蒲老板！您晓得，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不幸不幸我们这孤儿孀妇吧，我求您了！”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忙摒挡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服侍他们吃了饭，孝女的任务就全数完成了。遵循教规，不管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报酬他做“以思卡脱”（免罪）的遗言，后代都应当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如许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平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发愤把这统统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本身和母亲、mm今后的糊口将如何艰巨。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条约，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本日此行的真正目标。实在，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晓得了，他是干甚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统统，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费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友情归友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法，也不会觍着老脸朝您开口！”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周呈梯形的新坟，呈现在梁家的坟场上……
白氏一听这个数量，顿时目瞪口呆！
他仓促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半晌，俄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摩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妙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厚交，本日永诀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戴一件新做的号衣呢长衫，头戴弁冕，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天近傍晚，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昏黄明月。不公允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盘曲的梁亦清以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彻的清辉！
这完整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打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激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活，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甚么呢？”
“嗯，您家大女人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今后昂首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扑灭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呈现钱来，我也不让您难堪，您就拼集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另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另有那些还没完工的质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敷的，我们账就算清了！”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但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取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量、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脱手，抵得上他常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道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模样，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当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但是，常言道‘心不足而力不敷’，我也有我的难处……”
白氏打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叮咛壁儿泡茶。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我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搅您……您说说，谁能推测，恰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瞻仰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拯救的仇人，“撇下我们……孤儿孀妇……”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徒弟……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如何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友情，不管如何也得奉告我一声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