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许约期湖亭欣慨助,探底细酒肆巧相逢
展爷悄悄跟在前面,见无人时,便叫道:“老丈明日中午,断断不成失期。倘那渔哥无银时,有我一面承管,准准地叫你重开茶馆便了。”周老回身作谢,道:“多承公子爷的错爱,明日小老儿再不敢失期的。”展爷道:“这便才是。请了。”急回身,竟奔五柳居而来,见了从人,叫他连马匹俱各回店安息。“我因遇见知己聘请,本日不归去了。你明日中午在断桥亭接我。”从人连声承诺。
忽听下边说道:“雨前茶泡好了。”茶博士道:“公子爷先请看水牌,小人与那位取茶去。”回身未几时,擎了一壶茶,一个盅子,拿至展爷那边,又应酬了几句。回身又仍到武生桌前,问道:“公子你吃甚么茶?”那武生道:“雨前罢。”茶博士便呼喊道:“再泡一壶雨前来!”
展爷回身,直往中天竺,租下客寓,问明郑家楼,便去踏看流派途径。走未几路,但见楼房矗立,茶幌飘荡。来至切近,见匾额上字,一边是“昌隆斋”,一边是“郑家楼”。展爷便进了茶铺,只见柜堂竹椅上坐着一人,头戴摺巾,身穿华氅,一手扶住磕膝,一手搭在柜上;又往脸上一看,倒是描述肥胖,尖嘴缩腮,一对眯缝眼,两个扎煞耳朵。他见展爷瞧他,他便赶紧站起执手,道:“爷上欲吃茶,请登楼,又清净,又敞亮。”展爷一执手,道:“甚好,甚好。”便手扶雕栏,慢登楼梯。来至楼上一望,见一溜五间楼房,甚是宽广,拣个座儿坐下。
此时已堆积很多看热烈之人,听老者之言,俱各道:“这老头子竟如此无礼,人家把他救活了,他倒抱怨。”只见渔郎儿并不动气,反笑嘻嘻隧道:“老丈不要如此,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呢!有甚么勉强,何不对小可申明?倘若真不成活,无妨我再把你送下水去。”旁人听了,俱悄悄道:“只怕难罢!你既将他救活,谁又眼睁睁地瞅着,容你把他又淹死呢?”只听老者道:“小老儿姓周名增,原在中天竺开了一座茶馆。只因三年前夏季大雪,俄然我铺子门口卧倒一人。是我慈心一动,叫伴计们将他抬到屋中,暧被盖好,又与他热姜汤一碗。他便复苏过来,自言姓郑名新,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因家业败落,前来探亲,偏又不遇。一来肚内无食,遭此大雪,故此卧倒。老夫见他说的不幸,便将他留在铺中,渐渐地将养好了。谁知他又会写,又会算,在柜上帮着我办理,颇觉殷勤。也是老夫一时错了主张。老夫有个女儿,就将他招赘为婿,摒挡买卖颇好。不料客岁我女儿死了,又续娶了王家女人,就不像先前风景,也还罢了。厥后因为清算门面,郑新便向我说:‘半子有半子之劳。唯恐将来别人不平,何不将“周”字改个“郑”字,将来也免得人家讹赖。’老夫一想,也能够使得,就将周家茶馆改成郑家茶馆。谁知自改了字号以后,他们便不把我看在眼内了。一来三去,言语中垂垂暴露说老夫白吃他们,他们倒赡养我,是我赖他们了。一闻此言,便与他分争。无法他伉俪二人丁出不逊,就以周家卖给郑家为题,说老夫讹了他。是以老夫愤怒不过,在本处仁和县将他告了一状。他又在县内办理通了,反将小老儿打了二十大板,逐出境外。渔哥你想,似此另有个活头儿么?不如死了,在阴司把他再告下来,出出这口气。”渔郎听罢笑了,道:“老丈,你错打了算盘了。一小我既断了气,如何还能出出气呢?再者他有钱使得鬼推磨,莫非他阴司就不会打么?依我倒有个主张,莫若活着和他负气,你说好不好?”周老道:“如何和他负气呢?”渔郎说:“再开个周家茶馆气气他,岂不好么?”周老者闻听,把眼一睁,道:“你还是把我推下水去。老夫衣不遮体,食不充饥,如何还能够开茶馆呢?你还是让我死了好。”渔郎笑道:“老丈不要焦急。我问你,若要开这茶馆,可要用多少银两呢?”周老道:“纵省俭,也要破钞三百多银子。”渔郎道:“这不打紧。多了不能,这三四百银子,小可还能够凑趣得来。”
且说展爷他那里是为联婚。皆因游过西湖一次,他时候在念,不能去怀,是以谎话,特为赏玩西湖的景色。这也是他性之所爱。一日,来至杭州,离西湖不远,将从者马匹寄在五柳居,他便渐渐步行至断桥亭上,盘桓瞻眺,真令民气旷神怡。正在畅快之际,忽见那边堤岸上有一老者将衣搂起,把头一蒙,纵身跳入水内。展爷见了,不觉失声道:“哎哟!不好了!有人投了水了!”本身又不会水,急得他在亭子上搓手顿脚,没法可施。蓦地见有一只小小渔舟,如同弩箭普通,飞也似赶来。到了老儿落水之处,见个少年渔郎把身材向水中一顺,仿佛把水刺开的普通,虽有声气,却不咕咚。展爷看了,便知此人水势精通,不由的凝眸谛视。未几时,见少年渔郎将老者托起家子,浮于水面,荡悠悠竟奔岸边而来。展爷满心欢乐,下了亭子,绕在那边堤岸之上,见少年渔郎将老者两足高高提起,头向下,控出多少水来。展爷且不看老者性命如何,他细细打量渔郎,见他年纪不过二旬风景,精华满面,气度不凡,心中悄悄称羡。又见少年渔郎将老者扶起,盘上双膝,在劈面渐渐唤道:“老丈醒来,老丈醒来。”此时展爷方看老者,见他白发苍髯,描述枯瘦,半日,方哼了一声,又吐了好些净水。哎哟了一声,复苏过来,微微把眼一睁,道:“你此人好生多事,为何将我救活?我是活不得的人了。”
展爷见渔郎说了此话,不由心中悄悄点头,道:“看这渔郎好大口气,竟能如此仗义疏财,真正可贵。”赶紧上前,对老丈道:“周老丈,你不要猜疑。现在渔哥既说此话,决不食言。你若不信,鄙人甘心作保,如何?”只见那渔郎将展爷高低打量了一番,便道:“老丈,你可曾闻声了?这位公子爷,谅也不是谎话的。我们就定于明日中午,千万千万,在那边断桥亭子上等我,断断不成过了中午。”说话之间,又从腰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托于掌上,道:“老丈,这是银子一锭,你先拿去作为衣食之资。你身上衣服皆湿,难以行走。我那边船上有洁净衣服,你且换下来。待等明日午刻,见了银两,再将衣服对调,岂不是好!”周老儿连连称谢不尽。那渔郎回身一点手,将划子唤至岸边,便取衣服,叫周老换了。把湿衣服抛在船上,一拱手道:“老丈请了。千万明日中午,不成错过!”将身一纵,跳上划子,荡荡悠悠,摇向那边去了。周老攥定五两银子,向大众一揖,道:“多承众位看顾,小老儿告别了。”说罢,也就往北去了。
又听那武生道:“你们店主本来不是姓周么?为何又改姓郑呢?”茶博士听了,心中迷惑道:“如何本日这二位吃茶,满是问这些的呢?”他先望了望展爷,方对武生说道:“本是周家的,现在给了郑家了。”那武生道:“周、郑两家原是亲戚,不拘谁给谁都使得。约莫续娶的这位女人有些不好罢?”茶博士道:“公子爷如何晓得这等详细?”那武生道:“我是测度。如果好的,他翁婿如何会打官司呢?”茶博士道:“这是公子爷的明鉴。”口中虽如此说,他却望了望展爷。那武生道:“你们店主住在那里?”茶博士暗道:“怪事!我莫若奉告他,免得再问。”便将前面另有五间楼房,并家中无有多人,只要一个丫环,合盘地全说出来。说完了,他却望了望展爷。那武生道:“方才我进门时,见你们店主满面红光,准要发财。”茶博士听了此言,更觉惊奇,只得含混承诺,搭讪着下楼取茶。他却转头,狠狠地望了望展爷。
方待下楼去泡一壶雨前茶来,忽听楼梯响处,又上来一名武生公子,衣服素净,边幅精华,在那边拣一座,却与展爷斜对。茶博士不敢怠慢。显机警,露熟谙,便上前擦抹桌子,道:“公子爷一贯总没来,想是公忙。”只听那武生道:“我却无事,此楼我是初度才来。”茶博士见言语有些不相合,也不言语,便向那边也端了一方盘,也用纱罩儿蒙着,还是是八碟,安设安妥。那武生道:“我茶酒尚未用着,你先弄这个何为么?”茶博士道:“这是小人一点敬意。公子爷爱用不消,休要介怀。叨教公子爷是吃茶?是喝酒?还是会客呢?”那武生道:“且自吃杯茶,我是不会客的。”茶博士便向那边摘下水牌来,递将畴昔。
刚要下楼,只听那武生唤道:“你这里来。”茶博士赶紧上前,问道:“公子爷有甚么叮咛?”那武生道:“我还没问你贵姓?”茶博士道:“承公子爷一问,足已够了,如何担得起‘贵’字?小人姓李。”武生道:“大号呢?”茶博士道:“小人岂敢称大号呢,不过是‘三槐’、‘四槐’,或‘七槐’、‘八槐’,爷们随便呼喊便了。”那武生道:“多了不成,少了也不当,莫若就叫你‘六槐’罢。”茶博士道:“‘六槐’就是‘六槐’,总要公子爷合心。”说着话,他却转头望了望展爷。
茶博士过来,用代手擦抹桌面。且不问茶问酒,先向那边端了一个方盘,上面蒙着纱罩。翻开看时,倒是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美小菜,极其划一洁净。安设已毕,方问道:“爷是吃茶?是喝酒?还是会客呢?”展爷道:“却不会客,是我要吃杯茶。”茶博士闻听,向那边摘下个水牌来,递给展爷道:“请爷叮咛,吃甚么茶?”展爷接过水牌,且不点茶名,先问茶博士何名。茶博士道:“小人名字,不过是‘三槐’、‘四槐’,若遇客长喜好,‘七槐’、‘八槐’都使得。”展爷道:“少了不好,多了不好,我就叫你‘六槐’罢。”茶博士道:“‘六槐’极好,是最符合中的。”展爷又问道:“你店主姓甚么?”茶博士道:“姓郑。爷没瞥见门上匾额么?”展爷道:“我闻声说,此楼原是姓周,为何姓郑呢?”茶博士道:“以先原是周家的,厥后给了郑家了”展爷道:“我闻声说,周、郑二姓还是亲戚呢。”茶博士道:“爷上晓得秘闻。他们是翁婿,只因周家的女人没了,现在又续娶了。”展爷道:“续娶的但是王家的女人么?”茶博士道:“何曾不是呢。”展爷道:“想是续娶的女人不好;凡是好么,如何他们翁婿会在仁和县打官司呢?”茶博士听至此,却不答言,唯有瞅着展爷罢了。又听展爷道:“你们店主住于那边?”茶博士道:“就在这前面五间楼上。此楼原是钩连搭十间,在当中隔开。这里五间作客座,那边五间作住房,差未几的都晓得离住房很近,承赐顾者到了楼上,皆不肯胡言乱道。”展爷道:“这原是该当谨言。但不知他家内另有何人?”茶博士暗想道:“此位是吃茶来咧?还是私访来咧?”只得答道:“家中并无多人,唯有店主伉俪二人,另有个丫环。”展爷道:“方才进门时,见柜前竹椅儿上坐的那人,就是你们店主么?”茶博士道:“恰是,恰是。”展爷道:“我看他满面红光,准要发财。”茶博士道:“多谢老爷吉言。”展爷方看水牌,点了雨前茶。茶博士接过水牌,仍挂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