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转面起炎凉
一日朝晨,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出去。不知为何事,且听下回分化。
王小二在柜上结帐,见叔宝返来,问道:“领了批返来了,饯行酒还未曾齐备,却如何好?”叔宝道:“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闲坐着且把帐算起了何如?”叔宝道:“拿帐过来算。”小二道:“相公爷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本日是玄月十八日了;八月大,总计三十二日。小店有端方,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拂尘送行。三十个整日子,马是细料,连爷三顿荤饭,一日该时银一两七折算,净该纹银二十一两。收过四两银子,准少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倒是好的。”小二道:“净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帐,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过来。”叔宝道:“二哥且慢着,我还不去。”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现在也没有甚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一个樊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的银子,都在他身边。想是泽州的马太爷,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官返来领了文,少不得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白叟家住一年,才是好买卖哩。”叔宝写帐,玄月十八日结算,除收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见那几件行李,值未几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怎好拦住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那边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乞食帐不成?这叫个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迟疑,未曾明言出来。将批文拿在手内看,还放在柜上,便叫老婆:“把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内,他要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暮秋时候,连阴又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开店的干系。你清算好放在箱笼内里,等秦爷起家时,我托付明白与他。”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扳作当头,假谨慎的说话,只得随口承诺道:“这却极好。”话也未曾说完,小二已把文书递与老婆手内,拿进房去了。恰是:
却说王小二因叔宝不回店中,就动起疑来,对老婆道:“莫非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莫非有钱在别处吃不成?”老婆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甚么熟谙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乞食钱。”
客店萧瑟雨又风,彼苍着意困豪杰。
一饭淮阴遗国士,却输妇女识豪杰。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落日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边有樊建威的影儿?等了一日,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本日再不来,我也无脸孔进店,受小人的闲气。”比及晚只得返来。那樊建威原未曾约在潞州相会,别人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边。这个动机撑在肚里,如何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日凌晨又去,“本日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条没成果的事罢”。比及傍晚又不见樊建威来;乌鸦归宿,喳喳的叫。叔宝正在迟疑,蓦地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返来。脚步移徙艰巨,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枭吊儿倒叩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包容不住,问道:“是那一个叩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莫非我就走了不成?”外边道:“秦爷不要大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闻你素有贤名,夜晚傍晚,来此何干?”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见地;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包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另有几句秽污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靠近得秦爷,刚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餐送在其间。”
常言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煞人。”叔宝一时健忘,应了小二;及至取银,已为樊建威带去。男人家如何复得个没有?正在焦急,且喜摸到箱角里头,另有一包银子。这银子又是那边来的?倒是叔宝的母亲,要买潞州绸做寿衣,临行时付与叔宝的,以是不在朋友身边。叔宝只得取将出来,交与王小二道:“这是四两银子在这里,且不要计帐,写了收帐罢。”王小二道:“爷又不去,计帐怎的?写收帐就是了。”王小二得了这四两银子,笑容满面,拿进房去,说与老婆晓得,还还是奉侍。只是秦叔宝的度量,那得开畅?囊橐已尽,批文未领,倘官府再有几日不回,莫说家去完善川资,王小二又要银子,却把甚么与他?口中不言,内心焦闷,也没有情感到各处玩耍,吃饱了饭,竟日靠着炕睡儿呆呆的望。恰是:
无情便摘神仙珮,计巧生留卿相貂。
囊无一钱羞自看,知己何人惜羽翰?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文王也受羁囚累,孙膑难逃刖足灾。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川资,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当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去处,擅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坐等。走来走去,日已西斜。远远瞥见一个穿青衣的人,头带范阳毡笠,腰跨短刀,肩上负着挂箱,好似樊建威模样;及至近前,却又不是。接踵就是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叔宝把身子一让,一只脚跨进人家大门,不防地上一个火盆,几近踹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固执一串素珠,在那边向火;见这风景,即便把叔宝高低一看,便道:“男人看细心,想是你身上酷寒,无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宝见说,道声:“有罪了。”即便坐下。
叔宝房内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下怪道:“为甚彻夜这般殷勤起来,老早燃烧在内了?”驻步一看,只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包喝酒。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叫一声:“爷,不是我故意获咎。本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贩甚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早知有如许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辩,他又道:‘仆人家尽管房钱,张客人住,李客人也是住得的;我与多些房钱就是了。’我们如许人,说了银子两字,只恐怕又冲断了好主顾。”吵嘴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出来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清幽些的去处。因秦爷在寒舍日久,就是自家人普通。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是海量宽洪。”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倒出他的房来,故此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豪杰气势,那边忍得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姑息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身就罢,我也非论好歹。”
天涯游子惨不欢,高堂垂白空倚阑。
东望关山泪雨弹,懦夫悲歌行路难。
妇人道:“吾看你好一条男人,为如何身上这般风景?想不是这里人。”叔宝道:“我是山东人。因等一个朋友不至,把川资用尽,归去不得。”妇人道:“既如此,你随口说一个时候来,我替你占一个小课,看这朋友来不来?”叔宝便说个申时。妇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书上说得好:‘速喜心偏急,来人不肯忙。’来是必然来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将终,方有动静。”叔宝道:“老奶奶声口,也像不是这里人,姓甚么?”妇人道:“我姓高,是沧州人。因前年我们当家的归天,便同儿子迁到这里来倚傍一个亲戚。”叔宝道:“你家儿子叫甚号?多少年纪?做甚么买卖?”妇人道:“只要一个儿子,号叫开道。因他有些体力,好的是使枪弄棍,以是不事生业,常不在家。”说完,立起家对叔宝道:“想你还未午膳,我有现成面饭在此。”说完出来,托出热腾腾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双竹箸,放在桌上,请叔宝吃。叔宝等了这一日,又说了很多的话,此时肚子里也空虚,并不推却,即便吃完了,说道:“蒙老奶奶一饭之德,未知我秦琼可有相报的日子?”那妇人道:“看你如许一条男人,将来决不是落寞之人,如何说恁话来?杀人救人方叫做报,如许口食之事,说甚么报?”实在街上已举灯火。叔宝点头唯唯,谢别出门,一起里想道:“忸捏我秦琼出门,未曾撞着一个成心机的朋友,反遇着两个贤明的妇人,消释胸中烦闷。”一头想,一头走。恰是: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天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而报令媛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报?只是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白叟家,衣服还是夏衣,现在暮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暴露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材,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凌晨,若厌听我拙夫噜苏,不吃早餐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饭;晚间早些返来。”说完这些言语,把那枭吊儿放了,自去了。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拢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针子。都取来安在草铺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计帐以后,菜饭也是不全面的,那边有如许汤吃?因本日下了如许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可贵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到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来一缝,披在身上,趁早出来。
补衮奇才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王小二起首瞥见了,对老婆道:“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源的人,住我家有个把月了,身上还是那件衣服。在公门中走动的人,不晓得礼节,本日惹了官,拿到州门前,打了十板来了。”官进府去,叔宝回店,王小二迎住,口里便叫:“你白叟家!”不像常日的和颜悦色,就有些讥讪意义:“秦大爷,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晓得?还是我们蔡老爷刻薄,如果别位老爷,还不放哩!”叔宝那边容得,喝道:“关你甚么事?”小二道:“打在你白叟家身上,干我甚么事?我说的是好话,拿饭与你吃罢。”叔宝包着一肚皮的气,道:“不用饭,拿热水来!”小二道:“有热水在此。”秦叔宝将热水洗了杖疮去睡,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漂母非易得,令媛曾掷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意恤困穷?
小二又叫部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家的意义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部下晓得仆人的口气,便饭二字,就是姑息的意义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风景甚是可爱;凌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眉法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整天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恰是:
金风瑟瑟客衣单,秋蛩唧唧夜生寒。
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
又等了两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摆道,大堂传鼓下,四衙与本州应役职员,都出郭驱逐。叔宝是公门中当差的人,也跟着世人出去。到十里长亭,各官都相见,各项人都见过了。蔡太守一起辛苦,乘暖轿进城门。叔宝跟进城门,事急无君子,当街跪下禀道:“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服侍老爷领回批。”刺史陆路远来,轿内半眠半坐,那边去承诺领批之人?轿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不起来!我们老爷没有衙门的,你在这里领批?”叔宝只得起来了,轿夫一发走得快了。叔宝暗想道:“在此一日,连马料盘费要用两方银子。官是辛苦了来的,倘有几日不坐堂,如何了得?”做一步赶上前去,意义要求轿上人慢走,跪畴昔禀官。本身不晓得力大,用左手在轿杠上一拖,肩舆拖了一侧,四个抬轿的,四个扶轿的,都一闪支撑不住;还是刺史睡在轿里,如果坐着,就一交跌将出来。当时官就发怒道:“这等礼!莫非我没有衙门的?”叫皂隶扯下去打。叔宝理屈词穷,府前当街褪裤,重责十板。如果本地衙门里人,皂隶天然用情;叔宝是别处人,没人照顾,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恰是:
次日负痛到府中来领文,恰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公然是个贤达的官府,离家日久,早出升堂。文书案积甚多,奖惩极明,大家感戴。秦叔宝只等公事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服侍老爷领批。”叔宝本日如何说个齐州刘爷差人?因腿疼心闷,一夜未曾睡着,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大哥友,说个刘爷差人,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秦叔宝道:“小的是刘爷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莽撞得紧,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以儆将来。”秦琼道:“老爷打的不差。”经承吏将批取过来,蔡刺史取笔签押,不即发下去。想:“这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肩舆,只说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库吏动支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也不必包封,赏刘爷差人秦琼为盘费。少顷库吏取了银来,将批文发直堂吏,叫刘爷差人领批,老爷赏盘费三两。秦琼伸谢,接了批文,拿了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点灯带路,叔宝跟从。转弯抹角,到前面去。小二一起做不安的风景,走到一个地点,指道:“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倒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叔宝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周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当场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儿,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叔宝也不承诺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锏按在本身膝上,用手指弹锏,口内作歌:
人逢丧事精力爽,闷向心来打盹多。
闷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交来。
诗曰:
欲知未了平生事,尽在一声长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