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义坊当锏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径走出来,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仆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碎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仆人道:“如许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如何叫做废铜呢?”仆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仆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甚么折耗?”仆人道:“不过是金子的风景,那边作得帐!何况那两个把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现在是铁枥木的,觉重。”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撤除,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仆人道:“这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籍,仍然拿归去。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叔宝回店,坐在房中迷惑。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夫本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未曾换一换,你这马悄悄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头路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叔宝笑道:“如何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凡是繁华后辈,未曾买马,先叫部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本身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怎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买金须向识金家。’如何在这个地点出脱病马来?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以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传闻,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仆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交友豪杰,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到后边清算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滑,到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很多闲话,方才脱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家;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金饰,与老婆带将起来。多的金子,剩下拿去兑与人,伉俪起家,都在这金装锏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环球尽肉眼,谁能别奇珍?以是豪杰士,碌碌多湮沦。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隔面难知亲信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调寄《点绛唇》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仆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中间。雄信叫部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引些细料来回话。未几时,部下向仆人耳边低声答复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下一斗蒸热绿豆,还在槽内里抢水草吃,未曾开口。”雄信暗喜,乔做情面道:“朋友,我们部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期。”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雄信出来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服侍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乐,却也半斤八两。叔宝莫非这等局量褊浅?他倒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惟老母,日夜折磨。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普通,不觉:
奔腾千里荡灰尘,神骏能空冀北胎。
却说雄信丰富之家,秋收事毕,闲坐厅前。见白叟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夫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现在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雄信道:“但是黄骠马?”老夫道:“恰是黄骠马。”雄信起家,从人跟从出庄。
碧流缭绕,古木阴沉。碧流缭绕,来往鱼媵纵横;古木阴沉,高低鸟声稠杂。小桥虹跨,风景清幽;高厦云连,范围划一。若非旧阀,定是王谢。
先时还是人牵马,厥后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未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天气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间农夫挑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处所,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儿;如果别的粮食,清算起来干枯了,独占这一种气旺,秋收以后,另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农户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未曾跌坏我那边。”当时马嚼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渐渐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乐起来了。
词曰: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豪杰虽有掀天揭地手腕,阿谁识他、重他?还要挖苦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恰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叔宝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讲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诚之名。不知如何千日之长,一日之短,获咎于秦兄?说你怪他,小的们特来告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公然怪他,干脆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倒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宝多么男人,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高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佳耦,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他往泽州投文,只在迟早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略率性的多。等见阿谁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伏侍。若要还是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倘使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本身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籍盘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还是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道别而去。好似:
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惭无人剪拂,举头一哀思。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恰是:
老农户持扁挑过桥入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别人如何肯买?”因连日没心境,未曾牵去饮水啃青刷刨,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甚来,望着仆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伤,也不去理他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普通。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本日我月建倒霉,把你卖在这庄上,你转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仆人拍项叮咛,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断。恰是: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天孙公子,来往络绎不断。看马的驰骤杂沓,不计其数。有几小我瞥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各位让开些,穷男人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调皮。叔宝牵着马在市里,倒置走了几次,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多么精干!如何本日就低头沮丧到这般风景!叫我如何怨你,我是多么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低头沮丧,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本身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发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白叟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别人,甘心去当,答复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觉的普通,悄悄自悔:“我失了检点。在家经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如何到此,就不去拜他?现在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普通,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恰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如那边?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白叟家,你引我前去;公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看管一看管。”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内里,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农户拿扁担儿带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公然一所大庄,怎见得?但见: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恐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地步,阿谁马一发可知了。自从计帐以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妇民气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凹凸,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拢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仆人要卖他的意义。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如果回家,就是半夜天也备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龁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力量,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尪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倒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返来!”
雌雄骊黄,戋戋岂是豪杰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难过,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义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在笼鸲鹆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王小二就是逼命普通,又走将出去,向叔宝道:“你白叟家再寻些甚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门路,除了随身兵器,莫非带甚么金宝玩物不成?”小二道:“顾不的你白叟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未曾说这句,说甚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子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效的兵器!若提及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如果肯卖,起初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如何地点?”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甚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老婆清算晚餐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男人,不以规矩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本身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程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未几;只是膘跌重了,如果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料了。今见你说得不幸,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盘费罢了。”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回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非常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戴万字顶皂荚包金,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鞋。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体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崚嶒,却也分毫不动。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正色。此马妙处,恰是: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